陰連的雨下個不停,像是一曲微憂的挽歌。
薄云蔽日,連衛(wèi)兵們的盔甲都顯得黑沉,依然有序地列成了道道縱排,整齊而壓抑。
寬大的遮雨棚被高高撐起,一眾浩浩蕩蕩的隊(duì)伍從皇宮中緩緩離開。
皇城主道上暢通無阻,周圍聚集了許多圍觀的人,有不明所以的孩子輕輕拉扯著父母的衣角詢問,家長便俯下身,小聲回答:“是皇族一年一度的祭祖呢?;柿暝诔墙?,他們要步行去,顯出尊敬和誠意。”
街邊有衣衫破舊的孩子,站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全然是懵懂的神情,眼神迷茫地向前張望。
卡米爾一時(shí)有些出神,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
后背被不輕不重地推了推,接著雙肩被輕輕扶住,身側(cè)靠上一片溫?zé)岬能|體。
“別發(fā)愣,待會兒跟著我,去哪兒都要和我一起?!?/p>
他偏過頭,雷獅也看了他一眼,隨后別過臉看向前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走丟了可沒人去找你。”
卡米爾眨眨眼,想了想,說:“如果我記得回去的路呢?”
雷獅嘖了一聲,不爽道:“你怎么這么貧。”
微微低下頭彎了彎嘴角,卡米爾不再回話,只是始終挨在雷獅身邊。
不似皇宮的大氣恢弘,皇陵修建得頗有幾分典雅的意味,連綿的墓群依山傍水,而皇族歷來的傳統(tǒng)也正是祭祖之后前去踏青。
只不過今年不巧,細(xì)細(xì)的雨沒完沒了,不好群體組織,只有個別皇族子弟帶著仆從自己到處游蕩,大部分人都是在皇陵之中休憩,等到回程的時(shí)間再叫人回來集合。
卡米爾頻頻看向皇后的墓碑,又悄悄地去瞥雷獅。后者一點(diǎn)也不打算領(lǐng)會那委婉的意味,直接開口道:“那是我母親?!?/p>
“……哦?!?/p>
卡米爾咽了咽唾沫,低下頭。沒過多久,又抬眼向雷獅看去。
雷獅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都過去很久了……說不上什么難過不難過的。但也確實(shí)沒能放得下。還有什么想知道?”
“……沒有了?!笨谞枔u搖頭,自覺將視線轉(zhuǎn)移到地面。
雷獅瞇了瞇眼,片刻后起身道:“算了——干坐著也是無聊,帶你溜一圈,和這些老家伙們混個眼熟?!?/p>
卡米爾沒有異議,在一隊(duì)護(hù)衛(wèi)的緊盯之下與雷獅一起走進(jìn)墓群。
說是帶他,但雷獅也只是走在他身邊而已,大多時(shí)候是他自己在往前走。墓碑前都嵌了祖先們的照片,底下也刻著生平紀(jì)事,他可以自己看。
在其間有一座墓顯得很新,一看修建時(shí)間,居然是去年。墓碑上照片里的男子看上去非常年輕,眉宇間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卡米爾心間猛地一緊,脊背忽然一陣發(fā)麻。
雷獅來到了他身后,掃了一眼墓碑,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這是你父親?!?/p>
那被狠狠壓下的預(yù)感就這么被輕飄飄地證實(shí),卡米爾緊咬著嘴唇,目光在墓碑上用力一劃,轉(zhuǎn)身離開。
雷獅愣了愣,隨后幾步追上問道:“你不再等等?”
卡米爾仿若未聞,踏出的步子隱隱加快了些。
雷獅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說:“你不再看看嗎?那可是你父親,卡米爾!”
他拽著卡米爾回身,對上那微紅的眼眶和倔強(qiáng)的眼神,不禁微微一愣。
手上的力度不由得微微放輕,他恍然覺得,這胳膊是不是太細(xì)了些。
卡米爾別過臉,抬起另一只手往眼上一抹,啞聲道:“那我要怎么樣?”
從這個角度雷獅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那小半邊側(cè)臉,頸項(xiàng)的輪廓被拉得筆直。
“我從來沒見過他,而我一直知道我有個地位很高的父親,我媽媽幾乎把對他的愛融貫到了生命里……”
“但是他對得起這份愛嗎!他配不配得上這樣的刻骨銘心!”
雷獅遲疑地抬起手,堪堪觸上卡米爾的肩時(shí)又放了下來,輕聲說道:“也許有的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卡米爾吸了吸鼻子,“那會是什么?”
他皮膚白,眼眶那一圈紅更被襯得扎心。
“他滿足了我媽媽所有的幻想,又再次把她推回水深火熱……你不覺得太殘忍了么?”
他抬起頭看向雷獅,微啞的嗓音含糊著一股濡軟,不自覺地就透了委屈:“他為什么……不來找我們?。俊?/p>
雷獅靜默了片刻,復(fù)又向前伸出手,見卡米爾沒表現(xiàn)出抗拒,便輕輕觸上他的臉,拇指從他眼下?lián)崛ヒ绯龅臏I滴。
“有很多事情,是你想象不到的?!?/p>
他蹲下身,半跪在卡米爾身前,是微微仰視的角度。
雙手捧在卡米爾臉側(cè),雷獅張了張嘴,放緩了聲音:“你父母分開的那年……我三歲,很多事情有印象,但是記不清楚……只是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時(shí)期?!?/p>
“沒什么人注意到我,所以有的事情我可以知道……那會兒,你父親被軟禁過。”他垂下眼,嘴角掀出一個不屑的弧度,“你知道的……擁有極高權(quán)力的人,就是可以隨心所欲。算算時(shí)間那個時(shí)候你母親可能剛剛懷孕,他們沒準(zhǔn)用這件事來要挾過你父親?!?/p>
卡米爾仍睜著眼,啞聲問道:“那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媽媽呢?”
雷獅輕輕嘆了口氣,抬眼望向上方。
“大概,皇族整體的顏面,不允許個別人的幸福存在吧?!彼f道,“聽說,你父親是我父皇最重視的兄弟。所以才會更加確保他的名聲、地位……不被別的因素所影響?!?/p>
卡米爾閉了閉眼睛,捂著臉小聲道:“那是我和媽媽拖累了他嗎……”
“……也不是。”
雷獅輕輕撫了撫他后腦的頭發(fā),淺淺地笑了笑。
“也許正是因?yàn)橛龅搅四隳赣H,他的人生才真正煥發(fā)了光彩與活力,無論如何,你們都是他心中最深刻美好的印記。”
·
房門猝不及防地被敲響,卡米爾放下擦臉的毛巾,打開門時(shí)微微愣了愣。
“……大哥?”
雷獅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進(jìn)房間后把門輕輕一帶,問道:“吃過早飯了嗎?”
卡米爾點(diǎn)點(diǎn)頭,為他拖來椅子,一邊說道:“今天不是不用上課么?這么早過來是有什么事情……嗯?”
他頓了頓,接過雷獅遞給他的東西,輕聲問道:“這是……?”
緩緩翻開牛皮封面的本子,雷獅靜靜看著他的動作,慢慢道:“你父親生前的日記?!?/p>
本子被啪嗒一聲合上,雷獅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迎著他仰起的目光沉聲道:“你不要自以為是地任性!你是他惟一的血親,你不能帶著這樣的妄自揣度否定他!”
卡米爾抬眼瞪著他,緊緊咬了咬牙。
隨后,他慢慢顫著指尖,重新翻開本子。
雷獅退后兩步,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轉(zhuǎn)過身坐到椅子上。
回想了一番里面的內(nèi)容,雷獅微微蹙起了眉,指尖無意識地捏緊。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啪”的一下,響起什么東西落地的聲音。
雷獅猛地回過頭,首先看到了那本攤在地上的日記。
卡米爾怔怔地站在原地,雙手虛捧在面前,眼眶的色澤微深。
感受到投落過來的視線,他緩緩移著目光,聲音沙啞無比。
“大哥……你可不可以,帶我出宮一趟?”
·
從小就生活在這皇宮里,果然比旁人都要摸得清。
卡米爾什么都反應(yīng)不過來,只會跟在雷獅身后四處拐彎,急促得幾乎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城堡外的晨光打在眉眼上,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已經(jīng)出來了。
雷獅拉著他從小巷迅速混入人流之中,低聲問道:“怎么走?”
卡米爾定了定神,盡量穩(wěn)聲道:“要出城……到東邊的山去?!?/p>
雷獅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著他信步往前。
卡米爾深深吸了口氣,手捂了捂懷里抱著的日記,眼眶又漫上酸楚。
他抬起眼,身側(cè)的街道逐漸向后移去。他不由自主地張望著,看到他曾熟悉的路,看到滿街陌生的人。
他記得每一次臨睡之前,母親輕柔細(xì)碎的話語。
“……你父親,真的是個非常善良的人?!?/p>
“為什么呢?”
“因?yàn)榘 ?/p>
女子的五官已近模糊,卻仍能看清那唇角上揚(yáng)的柔美弧度。
“……他從來不會做讓我難堪的事情呢。他非常富有,但他從來不會送我那些名貴的東西,也不會刻意提起他優(yōu)越的生活……和他在一起,我常常會忘了我們的差距。”
“他會給我買小攤上玻璃磨成的項(xiàng)鏈,即使他有著名貴的水晶……明明他可以隨意買下整個花店,卻曾經(jīng)跑遍了山坡,親自給我采集一束花……有一次,我喜歡上了商店櫥窗里一條貴重的長裙,然后他拿來了紙筆,我們一起設(shè)計(jì)了一條新的裙子,布料也是一起去買的……可惜還沒有做完,他就離開了?!?/p>
彼時(shí),他蜷縮在母親懷中,在溫和的話語中輕輕合上眼睛。
如今,他用了畢生的力氣快步走著,腦海里閃現(xiàn)的字字句句揮之不去。
“……我終于得以離開那陰冷的圍墻,這街道依然充滿著活力,卻不再有熟悉的人挽起我的手臂……我記得她所有的盈盈笑語,我記得她曾輕吻我的眼睛。”
“我多想給她戴上公主應(yīng)有的項(xiàng)鏈,她擁有著世界上最可愛的容顏……我又怕這樣的舉動會刺傷她那敏感嬌弱的自尊心,她無須任何施舍與乞憐……”
“我看見那家熱飲店,從前她每次表演結(jié)束,都會帶著期盼的眼神望向那邊……其實(shí)味道并不好,可是陪著她一起喝的時(shí)候又覺得那么甜?!?/p>
“很多事情客觀來說并不是什么絕妙的體驗(yàn),然而它發(fā)生在特定的時(shí)間,特定的人中間,那便是回味無限……我在那家店租過自行車,在她休息的周末載著她游遍了整個田園……她戴著廉價(jià)的太陽帽,那系帶飄起的弧度卻美妙了整個春天……我們在街角的機(jī)器前拍照,頭貼著頭靠在上面……照片小小的一張一張并不清晰,她的笑臉卻那樣奪目地印在了我腦海間……”
“我和她一起去找零工,用攢下的錢去約會……我們在嘈雜的夜市里玩拋圈,去套那些丑丑的玩具,然后讓她抱著笑得像一個孩子……我們一起去買瓶裝飲料,湊在一起打開瓶蓋看看有沒有中獎……即使中獎也不過是再來一瓶而已,我們卻驚叫著擁抱在一起,手牽著手帶著燦爛的笑奔向柜臺……”
“這城市里四處都是回憶,我覺得呼吸停滯,我覺得寸步難行……我的畢生摯愛,她到底在哪里?”
是穿梭過無數(shù)遍的道路,他的眼前卻漸漸模糊。
手心被溫暖裹住,卡米爾側(cè)過臉,對上一雙瑩紫的眼眸。
“沒事?!彼犚娔窍騺磉瓦捅迫说穆曇粽Z調(diào)和緩,靠在他的耳側(cè),“沒事,我會陪你。”
“’我會陪你。‘”
泛黃的紙頁,被洇開的筆墨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淚水的印記。
“我曾向她許下多少個永不分離的誓言,然而這一切注定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境……我終于看到了她,卻是這樣的情景……我才知道她原來已經(jīng)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她有多么孤苦伶仃……我想走到她的面前,卻被緊隨的侍衛(wèi)攔住……我才知道,即使捧著一顆熾熱的心,也游離不開這權(quán)力所覆下的陰影?!?/p>
“我的孩子長大了一些,可以走路了,我看到她帶著他穿過長街,低頭輕輕地不知說出了什么話語……我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她那般幸福的表情。她會不會,像我一樣想起那些往事?她會不會……向孩子提起我這樣一個父親?”
“我看到我的妻子,她被兇惡的店老板推倒在地……怎么可以,這是我愛到了骨子里的人啊,怎么可以……而我的孩子還那么小,他應(yīng)該怎么辦……”
“我害怕,如果我給他們安排更好的工作,或是以政府的名義去給那老板一頓教訓(xùn),必然會驚動皇族內(nèi)部。我害怕,這樣的后果會是他們被遣送離開……我受不了他們漂泊到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們在我的視線之外……然而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就在皇城之下這般辛苦,更加令我備受折磨。”
“我叫人給了那老板一番教訓(xùn),然而他卻把怒火向他可憐的員工們宣泄……我真后悔,是我讓我的妻子受到了更深的傷害……即使,我的本意,是為了給她出氣……就像我曾以為,我與她相愛,就能給她最好的一切……然而,這卻成了她所有苦難的源泉。”
“……今天,又是一個月圓……我看到他們依偎在一起,在月色下,笑得很甜……我多想,多想走上前去……我們是那最普通的一家三口,我可以讓我的孩子趴在我的肩上,讓我的妻子靠近我的懷里……然而,我怕,我怕自己打擾了他們的美好靜謐……我就像一個丑惡的偷窺者,只能顫抖著雙手舉起相機(jī)。”
出城了。
道路開始分岔,人流更加錯雜??谞栆幌伦邮Я朔较?,雷獅把他往面前一攬,帶著他往東邊走去。
卡米爾用力搓了搓眼睛,淚光卻又迅速蔓延。
久遠(yuǎn)的夜里,母親靠坐在冷硬的床鋪旁,望向窗外的眼中映了群峰連綿。
“知道么?”
她偏過頭,與他極為相似的藍(lán)色眸子里閃爍著點(diǎn)點(diǎn)銀星。
“東方的山頂繁花遍地,在那里可以看見太陽升起的情景?!?/p>
腳步邁上濕潤的泥土,稍稍滑了滑,手里的本子掉在地上,又被迅速拾起。
雷獅回過頭一把托住他的腰:“還能走么?”
卡米爾點(diǎn)點(diǎn)頭,緊抿著唇踏上山路。
日記從某一頁開始,字跡逐漸難以辨析。
“她走了?!?/p>
紙張的邊緣微微翻卷,不知浸過了多少水跡。
“悲劇往往發(fā)生在凜冬風(fēng)雪之中,而她卻于春季的協(xié)奏曲中悄然離去。”
“我曾和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與這世界告別的情景,卻獨(dú)獨(dú)沒有預(yù)料到她會先我而去?!?/p>
“不是沒有后悔過,為什么就是抵不住那年少的沖動,在沒能負(fù)責(zé)到底的情況下與她合而為一……可是,如果想要避免這一番悲劇,在故事的最開始,我們就不應(yīng)該相遇?!?/p>
“……我的兒子,他才那么小,卻要肩負(fù)起往后的日子……我跟在他身后,親眼看著我的孩子,將我的愛人埋葬……而我,卻隱沒在樹林間,連哭泣都只能悄無聲息。”
“我甚至不能目送我的孩子離開,我怕來不及與她的靈魂告別……我怔怔跪在她的墓前,一張口,便是血淚無邊?!?/p>
“我說不出話來,我不愿離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再次來到她的面前,怎么會是這樣的情景……”
“我怕這惟一的凈土也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只能忍著滿腔的酸楚離開此地……”
“我還是低估了悲哀所能抽離掉的力氣……在山腳的時(shí)候,我已是不能動彈,只能頹然地摔倒在地……過了很久,我才被侍衛(wèi)找到……被他們抬起的恍惚間,我看見山坡開滿了花,像極了她傾世的笑顏?!?/p>
來到山頂?shù)乃查g兩人一同踉蹌著跌坐在地面,像是花光了所有力氣。
卡米爾撐起身,幾步跪坐在一處土包前。
土包上的雜草青青郁郁,幾乎遮擋住面前一塊腐朽發(fā)黑的木碑。
是一處土墳。
他咬了咬牙,伸手把墓前的泥土刨起。
“……我開始生病……她也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也許我是時(shí)候去與她團(tuán)聚,但是……我依然還是放不下心?!?/p>
“……我又看到我的孩子了……他站在街角,渾身臟兮兮的,不知是從哪兒沾的污漬……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卡米爾,一定是他母親取的,多么乖巧又動聽……我多想過去擁抱他,讓他像曾經(jīng)蜷縮在他母親懷里那樣依賴地抱緊我的手臂……我一點(diǎn)兒也不介意他身上的泥點(diǎn),我只是很怕,很怕他看向我時(shí)會露出陌生冷酷的神情?!?/p>
“……常常有一些孩子圍繞在周圍,我給他們零錢,示意他們?nèi)ツ媒o我的孩子,可他們卻譏笑著花掉了,并且往他的身上扔石子……我好后悔,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好生氣,氣到最后又是無盡的悲哀……我看著那些孩子們在陽光下笑得肆意天真,我看著角落里的那片陰影無能為力……我的卡米爾,本該有著比這更驕傲炫目的神情。”
指尖被污泥包裹,隱約可以看到其間的紅腫。雷獅不知從哪兒拿了一塊木片遞過去,卡米爾紅著眼睛抬頭看了他一眼,一把扯過來插進(jìn)土間。
挖動的速度驟然加快,泥土被一點(diǎn)點(diǎn)翻起,不久后,木片觸上了什么硬物,停滯不前。
卡米爾一愣,隨即拋開木片,俯下身,用手沿著硬物的輪廓緩緩?fù)陂_泥土。
隨著他的動作,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出現(xiàn)在面前。
他怔怔盯著它看了良久,才顫抖著雙手,慢慢打開盒蓋。
入目是一個裝飾精致的方盒,還有兩張老舊的照片。
一張照片上,年輕的情侶臉貼著臉挨在一起,沒有精致的妝容,表情也是憨傻的笑,卻能讓人覺得,那是非常美麗的風(fēng)景。
另一張照片上,底色是寂夜的黑藍(lán),一輪皎月懸于空中,映襯出萬物朦朧的輪廓。溫婉的女子眉眼清麗,正與懷中淺笑的孩子對視,略微憔悴的面容,于此時(shí)煥發(fā)出璀璨的光影。
沉沉放下手中的照片,卡米爾目光微顫,緩緩移到一旁的方盒上。
良久,他才慢慢伸出手,旋轉(zhuǎn)著揭開盒蓋。
看到灰白的粉末的那一刻,手中的蓋子咯噔落地。
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緊窒著無法呼吸。
牛皮封面的日記在地上被風(fēng)吹開,打開到了最后一頁。
“……我確實(shí)能感受得到,我已經(jīng)時(shí)日無多了……”
“我給了我最信任的仆從豐厚的賞賜,我要他在我死的那一天,想辦法拿出我的骨灰,即使只有一部分也好……然后,和抽屜里的照片一起,埋在她的墓前?!?/p>
“……我想帶著這惟一與她有關(guān)的印記離去……我不要與她埋在一起,她的生平已經(jīng)有太多的坎坷,我不希望觸動她的墓穴打擾她的安息……”
“……生前我們血肉分離,我希望這零星的殘軀能與她相依。”
“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我陪伴她的約定,再也沒有什么能掩蓋這一生一世的決心……”
“她所愛的白鴿,又重新降臨到了窗外……我終于明白何為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將以死來句讀?!?/p>
隱忍了一路的淚水,于此刻潰然決堤。
“——?。。。 ?/p>
尖厲的哭嘯劃空而起,裹挾了濃重的悲憂怨戾。
雷獅一把將那顫動的身軀攬進(jìn)懷里,一手在他背后用力按撫。
卡米爾緊緊咬著牙,抬起的雙手拽住了雷獅肩側(cè)的衣袖,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栗。
臉頰貼上彼此,雷獅慢慢收攏了雙臂,目光放遠(yuǎn),在卡米爾耳邊低低地嘆了聲息。
“你父親彌留之際,我在場?!彼喟椎奶祀H,一手?jǐn)堊】谞柕募?,“我父皇不舍他的離去,告訴他可以傾盡全力去實(shí)現(xiàn)他的一個愿望,他拽緊了父皇的衣領(lǐng),告訴他,要把你接回皇宮?!?/p>
“他一直強(qiáng)撐著靠坐在窗邊,直到看著衛(wèi)兵將你帶進(jìn)城堡大門,才微笑著閉上眼睛?!?/p>
嘴唇的輪廓不自覺地扭曲,卡米爾緊緊閉上眼,將臉埋在雷獅肩上,任他衣衫浸染淚滴。
“處理他的遺物時(shí),我想著不能讓他的所有東西都跟著消失,你應(yīng)該至少接觸一樣……我就趁機(jī)抽出了那本日記?!?/p>
“我的母親也離開了我,我知道眼睜睜地失去一份愛,是一件多么難過的事情?!?/p>
雷獅輕輕拍著他的背,語調(diào)是生平未見的溫柔。
“可是,我不希望,你連自己被寄予過這般深沉的愛意,都不曾知道?!?/p>
他擁有的太多,懷中的人擁有的太少。
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應(yīng)該被銘刻鐫印。
壓抑的嗚咽不斷從胸口傳來,雷獅緊緊擁住卡米爾,手指撫著他的發(fā)間,挨在他耳邊輕聲說著:“沒事了,沒事?!?/p>
卡米爾緊咬著牙關(guān),用力與雷獅挨得更近,直到臉頰緊緊貼上骨骼的輪廓,耳邊傳來心跳的動靜。
好像這樣緊窒到疼痛的擁抱,就能帶來慰藉與安心。
“沒事,沒事?!?/p>
“沒事,我會陪你?!?/p>
是不斷重復(fù)的,毫無新意的話。
但卻因著這和緩的聲線,穿過了籠罩著耳畔的嘶啞哭泣,淺淡卻清晰地響在腦海里。
卡米爾怔怔睜著眼睛,淚水不斷從眼角滑落,無知覺地聽進(jìn)了這誓言般的話語。
多少人曾不可避免地許下這樣的承諾,多少人又不可避免這世中的離合悲歡。
然而,他卻莫名覺得,這次的期限,大概會是永生無盡。
·
回程的路上銀光滿地,雷獅踩著蜿蜒的石路,抬頭看了看夜幕,感覺自己似乎體會了一把詩歌里常說的戴月披星。
山坡綠地依然連綿,似是會蔓延至無盡。
他輕輕托了托背上的人,卡米爾的頭正好靠在他耳邊,微長的黑發(fā)掃過他的頸項(xiàng),有些酥癢,有些旖旎,有些纏綿。
他微微彎起嘴角,偏過頭去蹭了蹭卡米爾的臉頰,繼續(xù)向前走去。
皇宮的大門緊閉著,雷獅停下腳步,冷冷掃了周圍的侍衛(wèi)一眼。
立刻有兩人去打開了門。他稍稍抿起嘴角,闊步上前。
住所內(nèi)早待了一眾仆從,看到他背著一個人回來,神色都略帶驚異。
雷獅用眼神示意其他人離開,只留下了平日最貼近的兩位年長的侍女。
幫著把卡米爾放平在床上躺下,一名侍女去端來熱水,另一名給雷獅整理著衣衫,看了看卡米爾,輕聲道:“這是睡著了?”
雷獅也朝那邊看了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說:“在外面逛了一天,幾乎把皇城走遍了……他年紀(jì)小,容易累?!?/p>
侍女笑了笑,給雷獅擦了擦臉:“真是難得見到三殿下這樣慣著別人?!?/p>
雷獅愣了愣,微微張口,卻是一陣靜默無言。
侍女看了看他,漸漸收斂了笑意,低聲說道:“不過……您別怪我多嘴,雖然說今天是您生日,有隨意進(jìn)出皇宮的特權(quán),早上離開時(shí)也給了我們通報(bào)……但是以后還是不要這樣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大家為您的生日宴準(zhǔn)備了許多,可您卻一件都沒瞧見?!?/p>
雷獅點(diǎn)點(diǎn)頭,隨意道:“沒事,你們沒被刁難就行。”
“誰會來您的地盤找茬兒呢?”一名侍女蹲在床邊為卡米爾擦著手腳,回身笑道:“都說您脾氣壞,但護(hù)著手下可是出了名的?!?/p>
雷獅不禁跟著一勾嘴角,隨即眼神落在卡米爾身上。
很難想象,這個安睡著的孩童身上曾經(jīng)承載了那么重的分量。
他那天生靈秀的眉眼本該帶笑,大概正因?yàn)槿绱?,那常年的淡漠平穩(wěn)才讓人不自覺地心疼。
雷獅垂下眼簾,又想到在山頂之間——
卡米爾將所有東西都重新埋回了原處,連帶著那本日記。
他看著小小的孩童用手將挖出來的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拍平,輕皺著眉問道:“這是你父親最后的東西了,你真的……要把它們留在這里嗎?”
“嗯?!?/p>
卡米爾抬起頭,眼眶周圍一片嫣紅,卻無法削弱那目光的澄凈。
他定定地看向雷獅,忽地燦然一笑。
“他們是完完全全的一體,任何人都無法插足,即使是我?!彼f,“既然這樣,不如讓牽系著他們的東西永遠(yuǎn)在一起。我拿著,并沒有什么意義?!?/p>
雷獅愣了愣,片刻后也彎起嘴角,點(diǎn)點(diǎn)頭:“你倒還算懂事?!?/p>
卡米爾促狹地瞇了瞇眼,回頭望了望土墳,接著上前兩步抬起手,猶疑了一瞬后,穩(wěn)穩(wěn)落在雷獅手腕間。
“走吧?”他抬頭看著雷獅,輕輕晃了晃手,“大哥。”
雷獅挑起一邊眉,隨后略略一轉(zhuǎn)身,卻是沒甩開那被輕握著的手臂。
“走吧?!?/p>
陽光正盛,照得刺眼。
卡米爾抬手擋在額前,拉著雷獅問道:“我們今天在皇城里逛逛可以么?”
淺淺的陰影投落下來,卻根本擋不住那雙眸的澄碧。
雷獅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顫了顫眼睫,才挪開目光,朗聲笑道:“那就去啊?!?/p>
卡米爾不滿一般抿了抿嘴角,隨后眉眼舒展開,跟上雷獅的腳步。
視線所盡之前,他回頭望了望東邊的山坡,輕輕眨了眨眼。
再見,媽媽。
再見……父親。
他聽見不知名的鳥兒低吟淺唱,不知又展翼飛向了何地。
終究一葬過往,鮮花漫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