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的焦臭味被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徹底淹沒。
林塵站在那片石林的邊緣。
腳下,是冰冷粗糲、爬滿滑膩苔蘚的巖石。再往前一步,便是地獄潑灑出的猩紅油畫。
暗紅的血,大灘大灘地浸潤著干燥的灰褐色土地,如同瘋狂滋生的霉菌。更多的血則是潑灑出去的、放射狀的,濺射在嶙峋怪石的根部,染紅了枯死的荊棘,在石頭的凹陷處形成一小泊一小泊黏稠的暗紅液體??諝庵袕浡环N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鐵銹混著內臟腐敗般的濃烈氣味,直沖鼻腔深處,引得胃袋一陣翻攪。
幾件破爛染血的粗布衣物碎片散落在血跡邊緣,像被隨意丟棄的垃圾。
一根斷裂的、只剩小半截的木矛斜插在泥土里。
而最刺眼的,是那半截小腿。
它躺在一灘幾乎凝固的黑褐色血泊中央,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某種擁有巨大咬合力的怪物硬生生撕裂拽斷,新鮮的骨茬和撕裂的筋肉組織清晰可見,上面甚至還粘連著一小塊深藍色的、被血浸透的褲管殘片——那是隊伍里某個漢子常穿的。
戰(zhàn)斗的痕跡慘烈而絕望。
幾塊巨石下方,能看到幾道深深的、非人指甲或利爪反復抓撓留下的灰白色劃痕,深嵌入石體。
一些相對平整的地面上,印著拖行的長長血痕,一直延伸到石林深處看不見的陰影里,仿佛垂死者被拖走時徒勞掙扎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尾巴。
石縫間,散落著幾片新鮮的、帶著青筋的皮膚碎屑和幾縷混合著泥土的黑色頭發(fā)。
濃稠的血與泥土混合,在初秋尚且殘留的微弱暖意下,已經開始微微凝固、結塊、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不祥氣息。
除了風聲嗚咽掠過石林,帶起如泣如訴的尖嘯,整個區(qū)域再無一絲活物的聲息。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塵的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不是沒見過尸山血海。前世丹神爐前,神血澆筑的神魔尸骸堆積如山。他眼皮都不會動一下。
但此刻,看著這浸透了凡俗之人卑微掙扎與臨死恐懼的粘稠猩紅,看著那支離破碎的殘軀,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一種他許久未曾體驗過的生理性不適,猛地攥住了心臟。
這算什么?
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就因為自己離開了一會?去找那地火脈?這些依附他人、在這污濁末世里掙扎求生的螻蟻,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葬送了?
一絲極其微弱的癢感突然從心底最深處泛起,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卻又真實得無法否認。像是久旱荒原上裂開的第一道細縫,滲出的一滴微不可查的濕潤。
為了幾十個凡人,居然……有點……隱隱作痛?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壓下那絲荒謬絕倫的“痛感”。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冰封萬里的漠然。是錯覺。必然是靈力損耗過巨,傷患未愈引起的某種無意義的軀體反應。僅此而已。他強迫自己邁步,靴子踩在凝固變黑的泥濘血塊上,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的目標是石林深處,那些拖曳的血痕盡頭。他需要確認。確認所有人都死了。然后,離開這個晦氣的地方。
石林內部地形雜亂,怪石林立,幽暗曲折。濃重的血腥氣在這里淤積不散,幾乎凝成實質。越往里走,拖曳的痕跡愈發(fā)清晰,血量也大得驚人,顯然曾有不止一人在此重傷垂死掙扎。
在一塊傾倒的巨大石屏風般的斷石后面,林塵停下了腳步。
尸骸。
堆積的尸骸。
男人們、女人們,甚至包括那兩個擁有凝脈期修為的方剛和李默,都倒在這里。他們的尸體以一種極其扭曲、絕望的姿勢互相擠壓著,殘破不堪。大部分尸體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粘稠透明的、蛛絲般的粘液。那粘液如同活物,仍在極其緩慢地蠕動著,包裹、浸潤著下方的尸體。被粘液覆蓋的地方,無論是衣物還是皮膚,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灰白色澤,質地也變得半透明,仿佛正在被同化、吸收,逐漸變成這粘液的一部分!
死狀極慘。
有的頭顱被砸得稀爛,紅白濺得到處都是。
有的胸膛被徹底洞穿,碎裂的內臟流了一地。
更多是被撕扯得肢體分離,斷臂殘肢零落一地。
幾乎所有人,臉上都定格著臨死前那一刻的極度恐懼和無法理解的驚駭。
唯獨一人。
只有一人,不在那堆疊的尸堆中心。
林塵的目光,移向斷石最陰暗的角落。
一個佝僂的身影蜷縮在那里。
是老秦頭。
他背靠著冰冷的巖石,蜷著身子,一條手臂無力地耷拉著,似乎斷了。另一只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脖子——那里的皮膚呈現出怪異的青黑色,腫脹得幾乎透明,一根根粗大的、如同蚯蚓般的墨綠色血管在皮下猙獰地搏動著!他的喉嚨里發(fā)出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嗬…嗬…”聲,每一次抽氣都像是在拉動破風箱,身體隨之劇烈地顫抖一下。
更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臉!
整個下顎被撕裂開一道巨大的豁口,幾乎撕開到耳根!傷口邊緣不是正常的血肉翻卷,而是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綠豆大小的墨綠色膿包!膿包正在急速地膨脹、融合、破裂,流出粘稠腥臭的墨綠汁液!而這些膿液所過之處,皮肉迅速腫脹、發(fā)黑、腐爛!那些墨綠正沿著脖子和臉頰的血管瘋狂向上蔓延,已經覆蓋了他小半張臉,甚至有一只眼睛的眼白,也開始被詭異的墨綠色侵蝕!
最致命的,是他的胸口!
一件銳器的尖端——看起來就像是被某種爪子硬生生拔斷并倒插進去的李默那柄長劍——深深地貫入他的胸膛!斷劍透背而出,將他釘在了石壁上!鮮血正順著斷劍的劍柄和胸前的傷口,緩慢卻持續(xù)地滲出,在身下匯聚成一小灘黑紫色的淤血。每一次微弱的“嗬嗬”抽氣,都牽動斷劍在體內摩擦,讓他身體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尸變。
已經被尸瘟從內到外徹底感染,尸毒正在瘋狂地侵蝕他的身體和神智!而且由于胸口那道致命傷,他的身體正處在一種極其痛苦的瀕死邊緣——尸毒想轉化他,死亡卻又在拖拽他!那種源自細胞層面的瘋狂廝殺和無法言喻的巨大痛苦,清晰地烙印在他僅存的那只未被完全墨綠覆蓋、還能勉強聚焦的眼睛里。
那只眼睛,渾濁、痛苦到了極致,里面沒有了對生的渴望,只有如同沼澤深處淤泥般的絕望和無盡的煎熬折磨。當林塵的身影踏入這片角落的微弱光線下時,那只眼睛猛地亮了一下。瞬間鎖定了林塵。里面爆發(fā)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混合著巨大痛苦和刻骨哀求的光芒!
他看到了林塵!
他想動,想發(fā)出聲音。但喉嚨被尸毒徹底堵死,只剩下意義不明的、極其低沉的“嗬…嗬…”抽氣。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尸毒的瘋狂異變與劍傷的劇痛中撕裂!
他用盡全身最后殘存的一點力氣和意志,那只還能微微動彈的、捂在頸側的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了起來。五指痙攣般地張開又蜷縮,最終,只剩下那枯槁、布滿老人斑和墨綠色膿包污染痕跡的食指,顫抖著、用一種幾乎要用盡畢生氣力的動作,極其微弱地……點了一下自己心臟的位置。
一次!
兩次!
隨后,那根顫抖的手指,艱難無比地……極其緩慢地……指向了林塵!
做完這個動作,他全身像是脫力般猛地一軟,只有那只眼睛,依舊死死地、用盡最后一點意念地盯著林塵!那眼神里的哀求……如同實質的刀鋒!
懇求!
無比清晰!決絕!
他在求死!求一個痛快!求一個終結這非人痛苦和即將淪為怪物的解脫!他把這唯一的希望,孤注一擲地……寄托在眼前這個他看不透、卻又在危難時似乎總能創(chuàng)造點意外的青年身上!
林塵站在原地。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帶著一張冰冷的玉質面具。
可胸腔深處,那顆本該堅硬如萬載玄冰的心臟,卻又一次被那根名為“隱隱作痛”的細針,極其輕微卻又無法忽視地……扎了一下!
為什么?
他們自己廢物!他們自己扛不住尸群的襲擊!關我林塵什么事?前世丹成之日,為奪丹隕落的仙尊大能都堆成山了,也沒見自己有半絲波瀾。區(qū)區(qū)幾十個凡人……死了便死了……
可為何……看著秦老頭那雙哀求的眼睛,聽著那微弱到近乎于無的“嗬嗬”聲……
為何偏偏是現在?
偏偏在他為了修復丹爐找到地火脈而離開之后?
偏偏是他剛剛對這老頭的油滑和守護產生了一丁點,極其微弱的不耐煩……之后?
那根細針好像扎得深了一點。
一絲名為“因果”的怪異涼意,仿佛沿著那針扎的傷口透了出來。
他抿了抿嘴唇。干裂的唇瓣被抿得毫無血色。
“我從來自私……”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像是對自己解釋,又像是在斬斷什么。
然后。
他迎著老秦那雙飽含無盡痛苦與哀求的眼睛,向前踏出了一步。
右臂抬起。
并指如劍。
那點金芒極其黯淡,卻也極其凝練。冰冷的,不帶半分殺意,只有純粹的終結。
他看著那張被墨綠侵蝕、扭曲變形的臉。
看著那已經辨認不出是哀求還是純粹痛苦的眼。
“對不起?!彼吐曊f,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掉進深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極致的漠然。
淡金色的指尖光芒,在昏暗的血腥角落里,只留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冰冷的直線軌跡。
手起。
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