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扶楹再來時,給墨寒笙帶了件半舊的棉襖。
不是宮里皇子該穿的云錦緞面,只是件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棉襖,領口還縫著一圈磨毛的兔毛,摸上去軟乎乎的。墨寒笙接過棉襖時,指尖碰到蘇扶楹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比自己的還涼,指節(jié)上凍得發(fā)紅,卻還緊緊攥著食盒的提手。
“這是林姑姑找尚食局庫房的老管事要的,說是前幾年淘汰下來的舊衣,沒人要的?!碧K扶楹一邊說,一邊幫墨寒笙把棉襖往身上套,“你試試合不合身,要是大了,我下次帶針線來改改?!?/p>
棉襖確實大了些,套在墨寒笙瘦小的身上,像裹了層厚重的棉花,可風卻被牢牢擋在了外面。他低頭摸了摸領口的兔毛,暖意在胸口慢慢散開,比上次吃的肉包子還要讓人踏實。
“謝謝。”他輕聲說。這是他在冷宮里住了四年,第一次對除了老宮娥之外的人說這兩個字。
蘇扶楹笑了笑,從食盒里拿出個布包,打開里面是幾塊溫熱的粟米糕:“今天沒帶肉包子,林姑姑說總吃肉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粟米糕不起眼,你藏在懷里餓了就吃。”她頓了頓,又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塞到墨寒笙手里,“這是凍瘡膏,我用自己的月錢買的,你腳上的凍瘡擦了能好得快些?!?/p>
墨寒笙看著手里的小瓷瓶,瓶身上印著精致的纏枝紋,一看就不是便宜的東西。他想起蘇扶楹凍得發(fā)紅的手,心里忽然有點發(fā)緊:“你自己不用嗎?”
“我沒事,我住在尚食局的學徒房,有火盆,比你這里暖和多了?!碧K扶楹擺擺手,目光落在他的腳上,“你快擦擦吧,再凍下去,怕是要留疤的。”
墨寒笙沒再推辭,坐在石階上,小心翼翼地解開棉袍的下擺。他的腳踝凍得又紅又腫,有些地方甚至已經(jīng)潰爛,一碰就疼。他倒出一點凍瘡膏,指尖沾著藥膏往腳踝上涂,冰涼的藥膏觸到傷口時,傳來一陣刺痛,可過了一會兒,卻又變得暖洋洋的,舒服了不少。
蘇扶楹坐在旁邊看著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小木盒,打開里面是一副小巧的象棋,棋子是用木頭刻的,表面磨得光滑發(fā)亮。
“這是我爹留給我的,他以前是個棋師,總教我下棋?!碧K扶楹拿起一枚“將”棋,放在墨寒笙面前,“你會下棋嗎?我們來玩一會兒吧,反正離我回去的時辰還早?!?/p>
墨寒笙搖搖頭。他以前在宸妃宮里時,見過父皇和大臣們下棋,可沒人教過他,他連棋子上的字都認不全。
“我教你啊?!碧K扶楹立刻把棋盤擺好,指著棋子說,“這個是‘將’,是最大的,不能被對方吃掉;這個是‘士’,只能在九宮格里走……”
她教得很認真,聲音軟軟的,像春風拂過湖面。墨寒笙聽得很仔細,眼睛盯著棋盤上的棋子,慢慢記住了每個棋子的走法。蘇扶楹先讓他用“將”,自己用“兵”,讓他試著怎么走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將”,怎么才能吃掉她的“兵”。
一開始,墨寒笙總是輸,他的“將”很快就會被蘇扶楹的“兵”逼到絕境??上碌降谌謺r,他忽然動了心思——他沒急著保護“將”,反而讓“車”沿著橫線往前沖,先吃掉了蘇扶楹最前面的兩個“兵”,然后用“馬”繞到后面,困住了她的“炮”。
蘇扶楹愣了一下,看著棋盤上的局勢,眼睛亮了起來:“你好聰明啊!這步走得好,我都沒料到!”
墨寒笙沒說話,只是盯著棋盤,手指捏著“車”棋,又往前挪了一步。他忽然覺得,這棋局像極了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就是那被困在九宮格里的“將”,周圍全是皇后和太子的“兵”,稍不留意就會被吃掉??扇绻芟瘳F(xiàn)在這樣,不只會防守,還會主動出擊,是不是就能找到一條活路?
“其實下棋和做人一樣?!碧K扶楹忽然開口,手里捏著一枚“兵”棋,輕輕放在棋盤上,“有時候你看著是絕境,其實只要換個方向走,就能找到出路。就像這‘兵’,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可只要過了河,就能左右走,說不定還能吃掉對方的‘將’呢?!?/p>
墨寒笙心里一動,抬頭看向蘇扶楹。他沒想到,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少女,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爹以前說過,”蘇扶楹繼續(xù)說,“下棋最忌貪心,也最忌膽怯。該守的時候要守,該攻的時候就要攻,要是猶猶豫豫,遲早會輸?!?/p>
墨寒笙盯著棋盤上的“將”棋,又想起了皇后的刁難、太子的欺凌,還有父皇的冷漠。他忽然明白,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知道躲在雜物間里茍活,那樣遲早會被這冷宮吞噬。他要像蘇扶楹說的那樣,學會“過河”,學會主動出擊——哪怕現(xiàn)在他只是個沒權(quán)沒勢的棄子,也要在這絕境里,為自己謀一條出路。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透過冷宮的宮墻,落在棋盤上,把棋子染成了暖黃色。蘇扶楹收拾棋子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懷里掏出張折疊的紙,遞給墨寒笙:“這是林姑姑讓我?guī)Ыo你的,上面寫著幾個字,讓你照著練。她說,皇子總要識字的,不能一輩子都做睜眼瞎?!?/p>
墨寒笙接過紙,展開一看,上面是用毛筆寫的幾個工整的大字——“忍”“謀”“韌”“強”。他盯著這四個字,手指輕輕撫過紙面,忽然覺得,這四個字,或許就是他未來要走的路。
蘇扶楹走后,墨寒笙把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藏在棉襖的內(nèi)袋里,又把剩下的粟米糕和凍瘡膏收起來。他站在夕陽下,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心里忽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堅定。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躲在雜物間里發(fā)抖的棄子了。
從今天起,他要學識字,要學下棋,要學怎么在這深宮里活下去,怎么在絕境里謀出路。他要等著自己“過河”的那一天,等著能和那些欺負他的人,真正站在棋盤兩端,一較高下的那一天。
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殘雪,可墨寒笙卻覺得一點都不冷了。他摸了摸懷里的紙,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碎瓷片,轉(zhuǎn)身往雜物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