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層,灰燼還在飄。風一吹,像是下了一場黑雪。
顧清之跪在焦木堆里,手心里攥著那枚玉佩。玉早就碎了條縫,裂口處磨得他掌心發(fā)疼。戲冊被火燎過,邊角卷著焦邊,最后一頁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行字——“若戲未終,魂可歸兮”。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直到柳紅兒拽他胳膊:“別在這兒發(fā)愣!武小姐快不行了!”
破廟在東郊,離顧府五里地。夜風裹著藥味鉆進鼻腔時,顧清之才覺出冷來。
柳紅兒正用布巾蘸了藥水,往武映雪胸口的傷口上敷。血把白布浸透了兩層,武小姐的臉比紙還白。
“她撐得???”他問。
“撐不住也得撐?!绷t兒沒抬頭。
顧清之走到墻角蹲下。燭火晃得他影子抖,像是隨時要散架。他聽見柳紅兒低聲說:“她醒過一次,說要你唱完那場戲?!?/p>
“哪場?”
“元宵那晚,你在她房里哼過的《游園驚夢》?!?/p>
顧清之喉嚨動了動。他記得那晚。
婉娘穿著水紅襦裙,靠在他肩頭聽他唱戲。她指尖在他掌心畫圈,說他嗓子太悶,該去跟琴師學調子。他說好,等來年春暖花開,就帶她去聽名師指點。
“我唱……”他喃喃,“我來唱。”
柳紅兒猛地抬頭,手里動作頓住。她看著這個男人第一次露出軟弱的模樣,忽然覺得他不像狀元,倒像個走丟了的小孩。
武映雪眼皮顫了顫,嘴里擠出幾個字:“顧……大人……還記得……那晚戲樓……婉娘為你唱的曲子么?”
顧清之渾身一震。他當然記得。
那晚婉娘唱的是《焚心記》,唱到最后一句“情似火,焚我身”,她望著臺下他坐的位置,眼神亮得驚人。
“她……是故意的?!蔽溆逞┞曇粑⑷?,手指輕輕抓了抓被角,“那天……我爹……逼她死……她說……只要能唱完那出戲,她就走……”
柳紅兒突然放下藥碗,轉身掀開簾子走出去。外頭風大,她站在門口抽了根煙,火星明明滅滅。
顧清之盯著武小姐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婉娘臨死前那封信。她寫“情斷魂滅,唯戲不朽”。那時候他只當是怨恨,現在才明白,那是她在求他:別忘了她唱過的戲,別忘了她這個人。
他站起身,腳有點軟。走到武小姐床前,彎腰替她掖了掖被角。她睫毛顫了顫,嘴角牽起一點笑。
柳紅兒回來時,手里拎著個包袱。她解開包袱皮,抖出一件戲服。靛青底子,袖口繡金線牡丹。是婉娘常穿的那件。
“你留著?”顧清之問。
“你不是說過,她最怕你忘了她的戲?!绷t兒把衣服遞給他,“從頭來,這一次,別再做錯的人?!?/p>
顧清之接過戲服,指腹撫過袖口的金線。那些日子仿佛又回來了。婉娘在他懷里哼戲,說等他高中狀元,她就天天給他唱。他笑著應承,卻沒想過那日一別,竟是永訣。
遠處傳來馬蹄聲。三人都聽到了。
柳紅兒低聲說:“趙家的人來了?!?/p>
顧清之慢慢展開戲服,套在身上。衣料貼著皮膚,還是溫的。他摸到內側口袋,里頭藏著張紙條,是他當年寫的:“愿與卿共度此生?!?/p>
他把戲冊揣進懷中,對柳紅兒點頭:“走,我們該去唱完這出戲了?!?/p>
晨光從破廟裂縫照進來,落在戲服上。金線泛著光,像是婉娘還在身邊。
破廟外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顧清之手指還搭在戲服金線牡丹上,聽見自己心跳和馬蹄聲重疊。
他轉頭望向柳紅兒,她正將最后幾味藥收進布袋,動作利落得像是早已預料這一刻。
“走不脫了。”她低聲說,“趙家這次來的人多?!?/p>
武映雪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濺在被褥上。她掙扎著想開口,卻被柳紅兒按住肩膀:“別說話,留著力氣?!?/p>
顧清之走到破廟門口,夜色將盡未盡,天邊泛著鐵灰色。他看見遠處塵土飛揚,十幾匹快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領頭那人穿著玄色勁裝,腰間佩劍刻著趙字。
他轉身問柳紅兒:“婉娘那封信呢?”
“你不是看過一遍就燒了么?”柳紅兒聲音冷了半分。
“我記得內容。我要它。”顧清之語氣陡然強硬。
柳紅兒盯著他看了幾息,從袖中摸出一張殘破紙片。那是用火烤過又用水浸過的舊信,字跡模糊卻還能辨認——“情斷魂滅,唯戲不朽”。
“你拿這個做什么?”她問。
顧清之沒回答,只是將紙片小心放進懷中。他蹲下身,把武映雪的被角壓緊些,輕聲說:“你撐住,等我回來?!?/p>
武小姐眼皮顫動,嘴唇微張,吐出幾個字:“別……忘了……”
話未說完,她便昏死過去。
柳紅兒立刻撲上去查看脈搏,臉色一沉:“撐不過半炷香。”
馬蹄聲已至百步之內。顧清之站起身,戲服在風里獵獵作響。他抓起廟門口一根燒焦的木棍,在地上劃出幾個字。柳紅兒湊近看,是“若戲未終,魂可歸兮”。
“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彼吐曊f,“我要讓她唱完這出戲?!?/p>
柳紅兒猛地抬頭,看見他眼中燃起久違的光。那是他高中狀元時才有的眼神,鋒利、堅定、無所畏懼。
馬匹嘶鳴聲響起,趙家人到了。
柳紅兒拔出腰間短刀,擋在破廟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顧清之,見他正緩緩展開那本戲冊,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
他開口唱了第一句: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嗓音發(fā)澀,卻越唱越亮。
破廟里的燭火晃動,仿佛被歌聲喚醒。
外面?zhèn)鱽碲w家人的喊聲:“顧清之!你父親已被你害死,你還想逃到哪里去!”
顧清之沒有停,繼續(xù)唱第二句: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一邊唱,一邊走出破廟。晨光落在他身上,戲服上的金線閃了一下。
趙家領頭人勒馬停下,冷笑:“顧大人這是唱給誰聽?”
顧清之望著他,緩緩道:“唱給一個為我而死的人聽?!?/p>
他忽然抬手,將戲冊拋向空中。紙頁翻飛,露出背面一行新字:“若戲未終,魂可歸兮?!?/p>
趙家人還沒反應過來,顧清之已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直刺領頭人咽喉。對方猝不及防,被他一擊斃命。
其余趙家護衛(wèi)大驚失色,紛紛拔劍圍攻。
柳紅兒也從破廟沖出,刀光如電,劈倒兩人。
顧清之浴血而戰(zhàn),口中仍在唱: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他每唱一句,便殺一人。
破廟內,武映雪竟在此刻睜開了眼。她聽見那熟悉的唱腔,嘴角勾起一抹笑。戲,終于又開始了。
血順著柳紅兒的臂膀滴落。她咬牙揮刀,斬翻第三個敵人,轉身擋下襲向顧清之的一劍。
“走!”她吼了一聲,將敵人踢開,反手一刀割破其喉。
顧清之沒動,依舊唱著。他的戲服已經染紅,聲音卻愈發(fā)清亮。
第五人倒下,第六人捂著肚子跌進塵土。
柳紅兒踉蹌后退,背后撞上破廟石階。她低頭看自己腹部插著的短刃,血正汩汩往外冒。
她笑了,笑聲混著咳出的血沫:“替她……唱完這出戲?!?/p>
她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奮力一拋。
顧清之伸手接住。那是玉佩,蘇婉娘的玉佩。
他握緊玉佩,眼眶通紅。
“婉娘……”他低喚一聲,眼淚砸在戲服上。
遠處馬蹄聲驟響。是援軍來了。
顧清之忽然大笑,笑聲悲愴。他踩著尸體往前走,戲服在風中飄蕩。
最后一個趙家護衛(wèi)策馬欲逃,被他甩出匕首釘死在樹干上。
他轉回身,跪在柳紅兒身邊。她已經說不出話,只剩胸膛微微起伏。
他將她抱進懷里,哽咽道:“撐住……撐住啊!”
柳紅兒的手指動了動,在他掌心畫了個圈,像婉娘曾做過的一樣。
然后,徹底不動了。
破廟內,武映雪閉著眼睛,唇角仍帶著笑。她聽見顧清之的歌聲,聽見刀劍相擊的聲音,聽見柳紅兒最后那句“替她唱完這出戲”。
她終于放下了。
顧清之抱著柳紅兒坐在地上,戲服上的金線牡丹沾滿血污。他望著天邊初升的太陽,眼淚不斷滑落。
晨風拂過,帶走了最后一絲余燼。
破廟靜默無聲。
戲,真的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