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被一陣油漆味引到美院后街的。拆遷留下的半截墻成了涂鴉墻，紅的綠的顏料潑得肆意，白逸辰正對著幅噴繪的貓爪涂鴉猛拍：“這爪子勾得比我胎記還野！哎你看這漸變，像不像你上次拍的火燒云？” 江嶼沒應(yīng)聲，手指在相機背帶上來回摩挲。墻對面的畫廊正卸展，幾個工人抬著畫框往貨車上堆，有幅畫沒拿穩(wěn)，“哐當”砸在地上，畫框裂了道縫，露出里面的畫布——冷藍色的底色上，用刀刮出縱橫交錯的白痕，是他父親最擅長的“極簡暴力”風(fēng)格。

白逸辰的“哇塞”卡在喉嚨里。他看見江嶼的肩膀僵了，像被那道裂縫勾住了什么。

六歲那年的畫面突然撞進江嶼腦子里。也是這樣的冷藍色，潑在他剛攢錢買的第一臺二手相機上。父親的皮鞋踩在相機機身上，塑料殼碎裂的聲音像冰碴子：“我讓你畫油畫，你偏要搞這些下三濫的東西！”母親站在旁邊，手里還捏著他剛洗出來的照片——是孤兒院孩子們在巷口追蝴蝶的樣子，“這些破爛，也配叫藝術(shù)？”

相機的鏡頭摔得凹進去，像只瞎了的眼睛。那天他蹲在畫室地上，把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指尖被玻璃劃破了也沒感覺，只覺得那些冷藍色的顏料，順著傷口往骨頭里滲。

“江嶼？”白逸辰拽了拽他的胳膊，“你手都攥出血了?！?

江嶼猛地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相機背帶勒進了掌心，紅痕像道細蛇。畫廊里傳來他母親的聲音，隔著玻璃門飄出來，優(yōu)雅又冷漠：“這批畫的留白不夠，讓助理重新改，用最貴的鈦白顏料?！?

“走了?！彼蝗晦D(zhuǎn)身，腳步有點快，像在逃。

白逸辰追上去，沒問他想起了什么。走到街角時，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撿來的油漆刷在石板上畫相機，鏡頭畫得特別大，里面裝著個歪歪扭扭的太陽。

“你看。”白逸辰停在她身后，聲音放得很輕，“不用真相機，也能把太陽裝進去?！?

江嶼盯著那幅畫，喉嚨發(fā)緊。小姑娘發(fā)現(xiàn)他們，舉著油漆刷笑：“哥哥，這是給孤兒院李奶奶畫的，她說相機能裝下光！”

李奶奶……他想起孤兒院閣樓的窗，想起院長用補丁圍裙擦他相機鏡頭的樣子，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暗房里看見照片顯影時，院長說“你看，光這東西，抓得住”。

白逸辰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是片貓爪形狀的創(chuàng)可貼，往他掌心的紅痕上一貼：“別攥了，再攥，待會兒拍不成小姑娘的畫了?！?

江嶼低頭，看著那片粉白的貓爪貼在掌心，像朵突然冒出來的小花兒。畫廊的冷藍色還在遠處飄，但掌心的創(chuàng)可貼、石板上的畫、小姑娘亮堂堂的笑，把那點落寞捂得漸漸發(fā)暖。

他舉起相機，對著地上的“相機畫”和小姑娘按下快門。取景器里，歪扭的鏡頭正對著太陽，光暈一圈圈散開，比他父親畫里的冷藍亮多了。 “其實吧，”白逸辰湊過來，肩膀撞了撞他，“當年你爸摔的是相機，又沒摔著你眼里的光?！?

江嶼沒說話，只是把相機往他面前湊了湊，讓他看取景器里的太陽：“你看，裝得下?！?

裝得下孤兒院的月光，裝得下輪椅上的花，裝得下后腰繃帶滲血的紅，裝得下身邊人沒頭沒腦的“哇塞”。那些被摔碎的相機，早就在這些光里，悄悄拼回了原樣，比原來的更結(jié)實。

畫廊的貨車開走了，載著冷藍色的畫框。而他們往老巷走，江嶼的相機里，剛存下一張新的“作品”——石板路上的畫，像個不會被摔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