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世劫·第一杯鴆酒
#第一章 血染朱砂
承平二十七年,深秋。
帝京的寒意比往年來得更早、更刺骨。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皇城金頂,連帶著整座城池都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死氣。往日喧囂的朱雀大街,此刻行人寥寥,腳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抑,壓得人喘不過氣。
菜市口。
那方被無數(shù)人血浸透、早已變成暗褐色的青石刑臺,在深秋慘淡的日光下,泛著令人心悸的油光。四周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卻詭異地寂靜無聲。只有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或是孩童不明所以的低泣,很快又被大人死死捂住。
刑臺中央,跪著幾個人。為首的,正是當朝首輔,一品太傅,顏正清。曾經(jīng)位極人臣,輔佐兩代帝王,此刻卻穿著一件污穢不堪的赭色囚服,花白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額前,遮住了昔日威嚴矍鑠的面容,只留下深陷的眼窩和干裂的嘴唇。他身邊,是他的嫡長子顏伯鈞、次子顏仲鈺,還有幾個顏氏宗族中成年的男丁。昔日鮮衣怒馬的世家公子,如今形容枯槁,如同待宰的牲畜,被沉重的枷鎖壓彎了脊梁。
監(jiān)斬官的聲音透過冰冷的空氣傳來,尖利刺耳,宣讀著那足以誅滅九族的滔天罪名:“……首輔顏正清,不思報國,結黨營私,貪墨巨萬!更勾結邊將,私調軍械,意圖謀逆!罪證確鑿,罄竹難書!陛下震怒,念其曾有功于社稷,特旨:顏氏一族男丁,斬立決!女眷,流放北境苦寒之地,永世不得歸京!”
“斬立決”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刑場邊緣一個纖細的身影上。
顏酒。
她穿著一身粗麻素衣,刺目的白,站在人群最外圍,像一株被狂風驟雨摧殘過的小草。為了混進人群,她臉上涂了灰,頭發(fā)也刻意弄得凌亂,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血色琉璃——一雙天生的、被視為不祥之兆的紅瞳。此刻,這雙紅瞳正死死地盯著刑臺,盯著父親、兄長們佝僂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摳出血來。
她身邊是同樣穿著粗布衣裳、臉色慘白如紙的母親和幾個年幼的妹妹、堂妹。母親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全靠身邊一個忠心的老嬤嬤攙扶著才沒有倒下,眼淚無聲地淌了滿臉,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年幼的妹妹們更是嚇得緊緊抱在一起,小小的身體抖作一團,連哭都不敢大聲。
“時辰到!行刑——”
劊子手高高舉起了沉重的鬼頭刀。刀口在陰沉的天光下,閃過一道冰冷的、令人膽寒的白芒。人群的呼吸瞬間屏住,死寂如同實質的冰層,瞬間凍結了空氣。
顏酒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爆裂開來。她猛地閉上眼,卻又強迫自己猛地睜開!她要記住!記住每一個瞬間!記住這刻骨銘心的仇恨!
刀光落下!
沉悶的、令人牙酸的骨肉分離聲,伴隨著噴濺的、溫熱的液體,清晰地傳來。顏酒甚至能感到幾滴微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液體,隔著人群的縫隙,濺到了她臉上。
她沒有尖叫,沒有暈厥。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那顆滾落在地、屬于父親的頭顱。那雙曾充滿睿智和慈愛、教導她詩書禮儀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睜著,凝固著最后的難以置信和滔天的怨憤,正直直地“看”向監(jiān)斬臺側后方那個端坐的身影。
緊接著,是大哥、二哥……一顆顆熟悉的頭顱滾落,溫熱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迅速在青石臺上匯成一片刺目的、粘稠的猩紅沼澤。
顏酒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悲鳴,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深嵌入皮肉,直到嘗到濃重的、屬于自己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凄厲嘶吼。淚水模糊了視線,又被她狠狠地眨掉,她要看得清清楚楚!
她最后的目光,越過那片刺目的猩紅,釘在了監(jiān)斬臺側后方,那個端坐的身影上。
七皇子墨北。
她的未婚夫。
一身親王常服,玄色底,金線繡著四爪蟠龍,在深秋慘淡的日光下,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端坐著,身姿挺拔如松,側臉線條冷硬,薄唇緊抿,那雙她曾以為盛著星河的深邃眼眸,此刻只余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被砍頭的,不是他曾恭敬稱一聲“世伯”的未來岳丈,不是他曾與之談詩論畫、約定白首的摯友兄長。
冷漠!徹骨的冷漠!
這份置身事外的冷漠,比劊子手的鬼頭刀更鋒利百倍,狠狠刺穿了顏酒最后一點微弱的幻想和期盼。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住她整個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父親滾落的頭顱,哥哥們噴濺的鮮血,母親絕望的嗚咽,妹妹們驚恐的顫抖,還有墨北那張冰冷無情的臉……這些畫面瘋狂地在她腦海中旋轉、切割,最終化為刻骨的印記,深深烙進靈魂。
墨北!墨北!
她將這個名字,連同這漫天血色,一起嚼碎了咽進腹中,融入骨髓。
人群開始騷動,帶著滿足的嘆息和隱秘的恐懼,漸漸散去。監(jiān)斬官和侍衛(wèi)簇擁著墨北起身離開。顏酒像一截被抽走了靈魂的木樁,僵硬地被推搡著,隨著人流涌動。遠處傳來官差粗暴的吆喝:“顏氏女眷,即刻押送,流放北境苦寒之地!不得延誤!”
“不!”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流放?去那冰天雪地、生不如死的絕境?然后像螻蟻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去?讓這血海深仇就此沉淪?絕不!
混亂中,借著人潮的掩護和官差注意力分散的空檔,顏酒猛地掙脫開母親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像一只受驚又決絕的野兔,用盡全身力氣撞開阻擋的人,朝著與流放隊伍相反的方向,死命地狂奔!
“站??!有人跑了!”身后傳來官差驚怒的吼叫和追趕的腳步聲。
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肺里像是著了火。顏酒什么也顧不上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逃!活下去!報仇!為父親!為哥哥!為顏家滿門!
她拼命地跑,鉆進骯臟狹窄的陋巷,在堆積如山的垃圾和污水中跌跌撞撞,利用對帝京街巷的熟悉,一次次險之又險地甩脫身后的追捕。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如同灌鉛,眼前陣陣發(fā)黑,再也聽不到追趕聲,她才敢在一個堆滿破筐爛桶、散發(fā)著惡臭的死胡同角落里,蜷縮起來。
她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著臉上的血污和灰塵,黏膩冰冷。她顫抖著抬起手,抹了一把臉。指尖是刺目的紅,不知是父兄濺上的血,還是她自己咬破嘴唇流下的血。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這座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屠殺的城池。官兵舉著火把在街上游蕩,四處尋找“罪臣之女”的蹤影。
黑暗和寒冷包裹著她,如同冰冷的棺槨。顏酒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感受著身體深處從未有過的寒冷和絕望。家沒了,親人沒了,身份沒了,尊貴的首輔嫡女成了見不得光的逃犯,連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都成了她最恨的仇人之子!
她抱住自己單薄的肩膀,指甲深深掐進皮肉。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流淌,沖刷著臉上的污穢。但在這滅頂?shù)谋瘋拢还筛鼰肓?、更冰冷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燒干了眼淚,燒紅了那對妖異的紅瞳。
活下去。用盡一切辦法活下去。 然后,讓那些手上沾滿顏家血的人,血債血償! 墨北……皇帝……整個腐朽的、吃人的皇權…… 一個,都別想逃!
黑暗中,少女的誓言無聲而刻骨,如同淬血的鋼針,刺破了沉重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