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天氣意外地晴好。天空是那種高遠的、近乎透明的藍,陽光帶著晚秋特有的溫暖和力度。沈肆清將唐林落裹得嚴嚴實實,開著車,帶他回到了承載著他們最初相遇和最純真歲月的起點——他們的高中校園。
周末的校園空曠而寧靜。高大的梧桐樹沿著操場排開,金黃色的扇形葉片在風中簌簌飄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柔軟的地毯,踩上去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歲月讓樹干更加粗壯遒勁,教學樓的外墻被重新粉刷過,顯得簇新,但透過明亮的窗戶望進去,教室里那些深棕色的木制桌椅,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甚至連擺放的格局都未曾大變。
唐林落裹著厚厚的羊毛圍巾,被沈肆清半攙半抱著,慢慢走到高一(2)班的窗外。他停住腳步,隔著玻璃,目光久久地落在倒數(shù)第二排靠窗的那個位置上。陽光透過窗戶,正好灑在那張空著的課桌一角。忽然,一個極其清淺、卻真實無比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蒼白的臉上,如同冰封湖面裂開的一道細紋。
“我想起來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遙遠而清晰的懷念,抬起手指著那個位置,“我們……坐那里。你,”他側(cè)頭看向身邊的沈肆清,眼底帶著一絲久違的促狹,“沈大天才,總在物理課上走神,在草稿本上畫些……奇奇怪怪的機械草圖。我提醒你聽講,你就……”他模仿著少年沈肆清那副理所當然又帶著點欠揍的驕傲語氣,聲音雖弱,神韻卻抓得極準,“‘反正我都會了,聽不聽都一樣?!?/p>
沈肆清看著他難得鮮活的表情,眼眶瞬間就紅了。他用力眨了眨眼,將涌上的酸澀壓下去,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笑著點頭:“是啊。結(jié)果呢?某人因為這個,整整三天沒跟我說話,放學也不等我,自己抱著書走得飛快,冷著一張臉,活像誰欠了他錢。還是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那家新出爐的蛋撻,在車棚堵了你半天,才哄好的。”
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細流便匯成了河。他們慢慢地走過曾經(jīng)喧鬧的食堂,那里似乎還回蕩著少年們搶飯時的嬉笑;走過安靜的圖書館,仿佛還能聞到油墨書香和陽光曬在舊書頁上的味道;走過充滿化學試劑氣息的實驗樓……每一處熟悉的景物,都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唐林落記憶深處塵封的匣子,釋放出更多鮮活而珍貴的片段。
在物理實驗室略顯陳舊的綠色木門前,唐林落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沒有說話,只是轉(zhuǎn)過身,張開雙臂,輕輕地、卻無比依戀地抱住了沈肆清。他把頭深深地埋進沈肆清寬厚的肩膀,那里有他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和溫度。沈肆清感覺到懷中身體的細微顫抖。
“競賽那天……”唐林落悶悶的聲音從肩窩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甜蜜的回味,“你穿的是……藏青色的校服外套,里面是白色的襯衫,袖口……卷到了手肘那里……”他似乎在努力回憶每一個細節(jié),“你做題的時候,眉頭會微微皺著,左手習慣性地轉(zhuǎn)筆……我……我一直……在偷看你?!弊詈髱讉€字,輕得像耳語,卻帶著千鈞的重量,重重地敲在沈肆清的心上。
沈肆清的心瞬間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充滿。他收緊了手臂,將愛人更緊地擁在懷里,下巴輕輕蹭著他柔軟的發(fā)頂,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無盡的寵溺:“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那個位置,一抬眼就能看到我。我還知道,你看得太入神,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水瓶,水灑了一桌子,手忙腳亂去擦的樣子……可愛死了?!彼路鹩挚吹搅四莻€在考場里因為偷看自己而鬧出小烏龍、瞬間漲紅了臉的清冷少年。
下一站,是故事真正開始的地方——他們初遇的物理競賽場地,省科技館。經(jīng)過十年的歲月,科技館的外觀已然翻新,現(xiàn)代感十足。但那個承載著命運轉(zhuǎn)折點的考場,依舊保留在記憶中的位置??紙鰞?nèi)部裝修過,桌椅換新了,但格局未變。唐林落被沈肆清扶著,慢慢地走到當年沈肆清坐過的那個座位旁。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桌面,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那道……最后的大題,”唐林落的聲音很輕,帶著回憶的悠遠,“你用動量守恒解的……非常巧妙,只用了三步。我……”他微微搖頭,唇角卻帶著一絲笑意,“我用了動能定理,繞了遠路,多花了……至少五分鐘?!?/p>
沈肆清從背后溫柔地環(huán)住他瘦削的腰,將下巴擱在他單薄的肩膀上,嗅著他發(fā)間淡淡的藥味和屬于他本身的氣息。“從你站起來交卷,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沈肆清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穿越時空的溫柔,“我就知道了。看著你微皺的眉頭,還有那種……明明不甘心又強裝鎮(zhèn)定的眼神,我就知道……我們之間,不會就這么結(jié)束。我們注定……會在一起。”他頓了頓,更緊地抱住懷中人,“就像宇宙中的兩個粒子,無論軌跡如何改變,最終總會相遇、糾纏?!?/p>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那家見證了青春悸動與笨拙告白的小酒吧。十年光陰,早已物是人非。酒吧換了新的主人,招牌從樸素的木牌換成了炫目的霓虹燈,內(nèi)部的裝修更是面目全非,曾經(jīng)的昏暗溫馨被前衛(wèi)的金屬感和冷色調(diào)燈光取代。喧囂的音樂撞擊著耳膜,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扭動,一切都陌生得讓人恍惚。
他們無視了侍者推薦的新潮卡座,徑直走到最深處、光線最昏暗的角落,坐在一張高腳桌旁。這里相對安靜,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孤島。
“兩杯長島冰茶?!鄙蛩燎鍖κ陶哒f。這是他們當年點的酒,也是唐林落醉后吐露真言的媒介。
唐林落看著眼前色彩斑斕、冒著細小氣泡的液體,端起來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濃烈的酒精混合著復雜的甜味和苦味瞬間沖擊著味蕾,他立刻皺起了眉頭,像吃到酸檸檬的孩子:“好苦……還有點……嗆。我當年……”他放下杯子,一臉難以置信,“怎么會覺得這個好喝?還喝那么多?”
沈肆清看著他嫌棄的表情,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微微震動。他伸手拿過唐林落面前那杯幾乎沒動的長島冰茶,把自己特意點的、幾乎沒加酒精的鮮榨橙汁推到他面前。“因為你醉了。”沈肆清的笑容里充滿了溫柔和懷念的暖意,目光如同穿越了十年的時光隧道,落在那晚同樣坐在這里的青澀少年身上,“你只有醉了,才會鼓起勇氣,揪著我的領(lǐng)子,紅著眼睛,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一樣,大聲質(zhì)問我為什么對隔壁班的女生笑,然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唐林落微微睜大的眼睛,“然后不管不顧地,把憋在心里那么久的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p>
唐林落捧著那杯溫熱的橙汁,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透過朦朧看向沈肆清,昏黃的壁燈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細碎的光點,如同十年前那個醉酒的夜晚,他眼中倒映的、讓自己沉淪的光亮。即使病容憔悴,那眼神依舊清澈執(zhí)著。
“沈肆清,”唐林落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喧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傳遞到沈肆清耳中,“即使……那天沒有醉,”他頓了頓,嘴角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溫柔的弧度,“那些話……我遲早也會說的。那么喜歡你……怎么可能……藏得住一輩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喘息,卻蘊含著磐石般的堅定,那是他生命之火即將燃盡前,最后也是最熾熱的告白。
沈肆清的心被這句話狠狠擊中,酸脹得幾乎要炸開。他再也無法抑制,傾身向前,一手捧住唐林落冰涼的臉頰,深深地吻了下去。這個吻,輕柔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帶著小心翼翼的珍重,卻又承載著跨越生死、穿越十年漫長等待的厚重情感。唇齒間,是新鮮橙汁的酸甜,是止痛藥揮之不去的淡淡苦澀,更是彼此靈魂深處無法割舍的、深入骨髓的愛戀與絕望交織的味道。
回程的出租車在城市的霓虹燈河中穿行。車窗外的光影如同流動的星河,飛快地掠過。唐林落早已耗盡了他這一天積攢的所有力氣,安靜地靠在沈肆清的肩上,沉沉地睡著了。他的呼吸很淺,很輕,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微微蹙著,仿佛身體深處某個地方,正持續(xù)不斷地傳來隱痛。沈肆清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他一手穩(wěn)穩(wěn)地攬著唐林落瘦削的肩膀,一手輕輕撫摸著他柔軟卻有些枯澀的頭發(fā),目光投向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卻又冰冷陌生的街景。他多么希望,這輛承載著他們短暫溫存的車,就這樣一直開下去,永遠沒有終點,永遠停留在這條通往未知的光影隧道里。
**雪落竹林愿**
回家之后,如同被強行透支了生命力,唐林落的情況急轉(zhuǎn)直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弱下去。劇烈的咳嗽和咳血變得更加頻繁,每一次發(fā)作都像一場殘酷的酷刑,耗盡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元氣。止痛藥的劑量在沈肆清專業(yè)而精準的判斷下不斷加大,種類也在升級,然而它們帶來的清醒時間卻越來越短,越來越珍貴。唐林落大部分時間都陷入一種昏沉的狀態(tài),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艱難掙扎。
沈肆清將客廳重新布置。他請人搬走了礙事的茶幾,將一張專業(yè)的醫(yī)用護理床安置在客廳最明亮、視野最好的位置。這樣,即使唐林落躺在床上,也能透過寬敞的落地窗,清晰地看到陽臺上那棵高大的梧桐樹。金黃的樹葉在深秋的風中一片片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倔強地伸向灰藍色的天空。沈肆清希望,這些自然的光影變化,這些生命的律動,能帶給唐林落一絲慰藉,一絲與外界、與時光流逝的連接感。
十二月的第一個深夜,一場毫無預兆的初雪悄然降臨。細密的雪粒無聲地敲打著玻璃窗,漸漸堆積起來。屋外一片寂靜的銀白世界。
午夜時分,昏睡了大半天的唐林落突然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異常清明,甚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銳利光芒,與之前病中的渾濁判若兩人。他微微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發(fā)出微弱卻清晰的氣音:“肆清……”
一直守在床邊、幾乎未曾合眼的沈肆清立刻驚醒,俯身靠近:“我在!林落,你感覺怎么樣?”
“扶我……坐起來一點……”唐林落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肆清心中警鈴大作,這種“回光返照”的現(xiàn)象他作為醫(yī)生再熟悉不過。他強壓下翻涌的恐慌和巨大的悲傷,小心翼翼地將唐林落扶起來,在他身后墊上厚厚的靠枕,讓他能半倚著,視線正好能投向窗外飄雪的夜景。
“我想起來了……”唐林落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和紛揚的雪花,眼神卻仿佛穿透了時空,聚焦在某個極其遙遠、極其黑暗的深處。他的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沈肆清緊繃的心弦上,“墜海之后……的事?!?/p>
沈肆清的心臟驟然縮緊,他屏住呼吸,緊緊握住唐林落那只冰涼得嚇人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給他傳遞力量,讓他說下去:“別急,慢慢說,我聽著?!?/p>
“我……沒有立刻死?!碧屏致涞暮粑兊糜行┘贝伲凵窭镩W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痛苦,“我被……CL組織的人……救了……或者說……抓住了?!彼D難地吐出這個組織的名字,仿佛光是提及就耗盡了力氣?!八麄儭诤苌畹暮5住幸粋€基地……像……鋼鐵的墳墓……”他的目光失去了焦點,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黑暗、充滿壓迫感的地方?!拔腋赣H……他……他也在那里……他在……研究一種……藥物……”唐林落的眉頭痛苦地擰緊,似乎在努力對抗著記憶深處的某種阻隔或混亂。
“什么藥物?!”沈肆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或許就是解開唐林落十年失蹤、身體異變乃至最終癌癥的關(guān)鍵線索!
“不清楚……”唐林落急促地喘息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很復雜……他們……給我注射了東西……很多次……可能是為了實驗……也可能是……為了讓我忘記……忘記一切……”回憶的痛苦讓他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后來……我找到機會……逃了出來……在很深的海里……游了很久……差點……凍死……淹死……”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但……逃出來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不對勁了……感覺……里面……在……壞掉……”
沈肆清心痛如絞,連忙將他顫抖的身體緊緊摟進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用自己的心跳去安撫他。他能感覺到唐林落單薄的身體在他的臂彎里輕得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葉。“好了,好了,別說了,休息一下,林落,休息一下……”他反復地、溫柔地低語著,試圖將他從那些黑暗恐怖的回憶漩渦中拉回來。
“肆清!”唐林落卻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猛地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沈肆清的衣領(lǐng)!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畢露。他抬起頭,那雙因為病痛和回憶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死死地盯住沈肆清,仿佛要將最后的遺志刻進他的靈魂深處!
“我父親……!”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聲音卻沙啞得如同破鑼,“他可能……還在那里!那個海底基地……!”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在噴吐著生命的火星,“坐標……坐標是……北緯……”
然而,命運終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最后的關(guān)鍵信息被一陣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般的劇烈咳嗽聲徹底打斷!唐林落猛地弓起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痙攣,臉色瞬間由蒼白轉(zhuǎn)為駭人的青紫!這一次,他咳出的不是暗紅的血絲,而是大口大口的、觸目驚心的鮮紅血液!瞬間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也噴濺在沈肆清的衣服和臉上!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如同死亡本身潑灑的顏料。
“林落?。 鄙蛩燎甯文懢懔?!他立刻將唐林落放平,動作快如閃電,一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一邊迅速從旁邊的急救箱里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強效止血劑和強心針。他的手指穩(wěn)定得可怕,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這是十年外科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但此刻,他的內(nèi)心卻如同被投入冰窟,絕望地嘶吼著。針劑被迅速推入靜脈。沈肆清緊緊握著唐林落的手,不停地呼喚他,用沾濕的毛巾擦拭他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用盡一切辦法刺激他的意識。
時間在窒息的恐懼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終于,在沈肆清幾乎要崩潰的邊緣,那恐怖的咳嗽和咯血漸漸平息下來。唐林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床上,只剩下微弱的、時斷時續(xù)的喘息。臉上、身上、床單上,到處都是刺目的猩紅。
沈肆清跪在床邊,渾身脫力,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看著唐林落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微弱呼吸,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將他徹底淹沒。他小心翼翼地擦干凈唐林落臉上的血跡,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睡吧……林落,別說話了,睡一會兒……”沈肆清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深深的哀求,他俯下身,一遍遍地親吻著唐林落汗?jié)癖鶝龅念~頭,仿佛想用吻堵住那不斷流逝的生命,“明天……明天再說……等你休息好了,再告訴我……什么都告訴我……”
唐林落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搖了搖頭。他的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開合都耗盡力氣。但他依舊努力地、執(zhí)著地睜開一條縫隙,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沈肆清布滿淚痕和血污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澄澈和一種……徹底的了然與平靜。
“沒有……明天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卻像重錘砸在沈肆清心上,“我……感覺到了……”他極其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那笑容虛弱得如同雪地里即將熄滅的火星,卻奇異地綻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如同曇花在凋零前最后的盛放。
“謝謝你……”他的氣息微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等我……十年……對不起……”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遺憾和眷戀,“不能……陪你去……荷蘭了……不能……和你……結(jié)婚了……”
“別胡說??!”沈肆清再也無法忍受,壓抑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珠砸在唐林落蒼白的臉上,“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的!你不能食言!林落!你看著我!看著我!我們說好的!風車!華夫餅!戒指!你說過的!”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那些美好的約定,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唐林落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渙散,生命的光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眼中褪去。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冰涼的手,用盡全身殘余的力量,顫抖著撫上沈肆清的臉頰。指尖劃過他濕漉漉的臉龐,像是在最后一次描摹愛人的輪廓,將這張刻入骨髓的面容帶往永恒的黑暗。
“把我……”他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埋在……竹林……里……”他微微喘息著,眼神里充滿了對愛人的不舍和一種近乎神性的安寧,“我會……在那里……等……你……”最后一個“你”字,化作一聲悠長的、解脫般的嘆息,輕飄飄地消散在彌漫著血腥味和藥味的冰冷空氣中。
他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盛滿清冷星光、后來被病痛折磨得黯淡無光、最后時刻卻重新煥發(fā)出驚人澄澈的眼睛,緩緩地、緩緩地闔上了。撫在沈肆清臉上的手,失去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無聲地滑落下來。
沈肆清僵在原地,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空。他死死地盯著唐林落平靜得如同沉睡的面容,感受著懷中那具身體迅速失去溫度,變得僵硬。他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去摸他的頸動脈。沒有。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
黎明的第一縷熹微晨光,怯生生地透過薄薄的窗簾縫隙,擠進了這間被巨大悲傷籠罩的屋子。微弱的光線照亮了窗臺,也照亮了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一夜的細雪,在它遒勁的枝椏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潔白。此刻,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那層薄雪折射出無數(shù)細碎、跳躍、璀璨奪目的光芒,如同億萬顆細碎的鉆石,鑲嵌在沉默的枝頭,閃爍著冰冷而圣潔的光輝。
那光芒刺得沈肆清眼睛生疼。他緩緩地、無比珍重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唐林落已經(jīng)冰冷僵硬的頸窩,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迅速洇濕了那早已失去溫度的衣襟。他緊緊地、緊緊地抱住懷中這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仿佛要將他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諘绲姆块g里,只剩下一個男人壓抑到極致、最終破碎開來的、如同孤狼哀嚎般的悲慟嗚咽,在冰冷的晨曦中久久回蕩。
那滿樹鉆石般的雪光,無聲地照耀著人間最深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