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澄澈,透過病房明凈的玻璃窗,慷慨地灑落進(jìn)來。它公平地落在潔白的床單上,落在冰冷的醫(yī)療器械上,最終,溫柔地勾勒出病床上那個年輕男人清癯卻依舊精致的側(cè)臉輪廓,給他蒼白的肌膚鍍上了一層脆弱的金邊??諝饫飶浡舅赜械?、略帶苦澀的清潔氣息,混合著窗外隱約飄來的桂花甜香,形成一種奇特的、屬于生與死交界處的味道。
沈肆清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一只手緊緊包裹著唐林落微涼的手。
那雙手,曾經(jīng)修長有力,能畫出最精密的物理模型圖,如今卻骨節(jié)分明,透著病態(tài)的蒼白和無力。
沈肆清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手術(shù)刀在解剖臺上劃過,卻全然不像是在宣判自己此生摯愛的命運:“病理結(jié)果出來了……是晚期。擴散的位置……很棘手?!彼D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那沉重的鉛塊咽下去,“常規(guī)化療……可以爭取一些時間,但過程會很艱難,副作用……非常大。你會非常虛弱,惡心嘔吐、脫發(fā)、免疫力急劇下降……”他列舉著那些冰冷的醫(yī)學(xué)名詞,每一個詞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自己心上。
他強迫自己繼續(xù),目光落在唐林落安靜的臉上,試圖從那平靜的表象下捕捉一絲波瀾:“還有一種……新型的靶向藥物方案。理論上,效果可能更好一些,副作用相對可控,但……個體差異很大,費用極其高昂,而且,同樣無法保證……”他終究沒能說出“治愈”那兩個字。那是一個太過遙遠(yuǎn)、太過奢侈的幻夢。作為這家醫(yī)院最年輕有為的外科醫(yī)生之一,沈肆清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數(shù)據(jù)背后冰冷的現(xiàn)實。
他見過太多在化療的煉獄中耗盡最后一絲生氣、面目全非的病人??僧?dāng)這個人是唐林落,是他失而復(fù)得、卻又即將再次失去的愛人時,任何一絲微小的希望,都足以讓他甘愿付出一切去抓住。
唐林落的目光始終投向窗外,那片被陽光染成金色的梧桐樹冠在秋風(fēng)中微微搖曳,發(fā)出沙沙的低語。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監(jiān)測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滴答”聲,像倒計時的秒針,敲在兩個人的心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飛速流逝。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光影都悄然移動了幾分,唐林落才緩緩地、有些吃力地轉(zhuǎn)過頭。他琥珀色的眼眸在陽光映照下,像是蒙塵的琉璃,卻奇異地閃爍著一絲微弱卻執(zhí)著的光。
“荷蘭,”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久病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肆清,我們……是不是約好過,要去那里?”
沈肆清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連呼吸都驟然停滯了一瞬。那個塵封在心底十年的約定,裹挾著青春的熱望和失散后的絕望,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來。
他艱難地點點頭,喉頭干澀發(fā)緊:“對。去……結(jié)婚?!彼穆曇舻统料氯?,帶著難以言喻的痛楚,“我們說好了,要在風(fēng)車下交換戒指,要去嘗嘗那種……甜得發(fā)膩的街頭華夫餅?!?/p>
“我想起來了……”唐林落的唇角極輕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虛弱的笑容,卻仿佛瞬間點亮了他憔悴的面容,“你說要帶我看世界上最大的風(fēng)車群,還要在運河邊找一家有百年歷史的老店,買那種撒滿糖霜和巧克力醬的華夫餅?!彼D了頓,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再抬眼時,那點微光里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的探詢,“化療之后……我還能……還能有力氣去旅行嗎?還能……嘗得出味道嗎?”
沈肆清感到自己的眼眶瞬間發(fā)熱。他用力握緊了掌心中那只瘦削的手,仿佛想將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他無法欺騙他,尤其是在此時此刻。他迎上唐林落的目光,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沉重和艱澀:“會很辛苦……非常辛苦。旅行……幾乎是不可能的奢望。你的身體會極度虛弱,任何一點顛簸都可能帶來巨大的痛苦。味覺……也可能改變,甚至……消失?!彼空f一個字,都像是在心口剜下一塊肉。他多想描繪一個虛假的希望,可他不能。他太了解唐林落,他需要的是清醒,而不是善意的謊言。
唐林落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憤怒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洞悉的平靜。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仿佛那個答案早已在他心中盤桓了千百遍,此刻只是得到了最終的確認(rèn)。
他掙扎著,用盡力氣抬起那只沒有被握住的手,顫抖的指尖帶著涼意,輕輕地、極其珍重地?fù)嵘仙蛩燎逵⒖s寫滿疲憊的臉頰。他的動作那么輕柔,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那……”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蘊含著千鈞的重量,“就不治了,肆清?!?/p>
沈肆清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他幾乎失聲:“可是——!”
“肆清,”唐林落打斷了他,聲音依舊是那樣溫和平靜,卻有著磐石般的堅定,他叫著愛人的名字,如同過去的十年里每一次呼喚那樣,飽含著深不見底的愛戀與信任,“十年了……我們錯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里,我像個游魂一樣活著,忘記了你,忘記了我們的一切……在冰冷的海底,在陌生的地方,在藥物和實驗帶來的混沌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帶著一絲冰涼的顫抖,描摹著沈肆清的眉骨,“最后的日子……我想清醒地記住。記住陽光的溫度,記住風(fēng)的聲音,記住你的樣子,記住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絲感覺……而不是在病床上,被嘔吐感折磨,眼睜睜看著頭發(fā)掉光,在無止境的疼痛和藥物帶來的渾噩里……連你是誰都無法確認(rèn)地……耗盡最后一點力氣?!?/p>
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沖破了沈肆清作為醫(yī)生的強大自制力。他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的手術(shù)臺,可這一次,是他自己的心臟在被凌遲。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唐林落貼著他臉頰的手背上,又迅速洇濕了那過于寬大的病號服袖口。
他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唐林落那只微涼的手掌里,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作為醫(yī)生,他完全理解并尊重這個選擇——尊嚴(yán)地、清醒地走向終點,而非在治療的酷刑中喪失最后一點體面和感知。他見過太多前者的平靜與后者的慘烈。
可作為一個深愛了唐林落十幾年、經(jīng)歷了漫長絕望的等待才終于失而復(fù)得的愛人,他體內(nèi)叫囂著野獸般的本能:抓住他!不惜一切代價!哪怕只能多留他在身邊一天、一小時、一分鐘!用盡所有藥物、所有手段,哪怕傾家蕩產(chǎn),哪怕希望渺茫如星火!
兩種身份在他靈魂深處激烈地撕扯,痛得他幾乎窒息。他能感覺到唐林落掌心那微弱的脈搏,像風(fēng)中殘燭。最終,那深入骨髓的愛意和理解,壓倒了不顧一切的瘋狂。
他不能自私地用延長生命的名義,去剝奪愛人最后選擇如何度過這短暫光陰的權(quán)利。
沈肆清猛地抬起頭,胡亂地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他的眼睛通紅,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重新變得清晰而堅定。他反手緊緊握住唐林落的手,像是要將他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尊重你的決定……我陪你?!彼曋屏致涞难劬Γ蛔忠痪?,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但是唐林落,你給我聽好了!你要答應(yīng)我,疼的時候……不許硬撐!不許為了怕我擔(dān)心就自己忍著!有任何不舒服,第一時間告訴我!我會給你用止痛藥,用任何能讓你舒服一點的東西……我要你剩下的每一天,每一刻,盡可能的……不那么痛苦。答應(yīng)我!”
看著沈肆清強忍悲痛卻又無比認(rèn)真的樣子,唐林落蒼白的臉上終于綻開了一個真切的、帶著暖意的笑容。那笑容牽動了他眼角的細(xì)紋,像水波蕩漾開去,依稀可見當(dāng)年那個清冷俊秀少年的影子?!白衩?,”他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絲久違的俏皮,“沈醫(yī)生?!?/p>
當(dāng)天下午,沈肆清拿著停職申請走進(jìn)了院長辦公室。院長,一位頭發(fā)花白、見慣生死的老教授,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得意、前途無量的弟子,又看了看那張薄薄的紙,重重地嘆了口氣,摘下老花鏡揉了揉眉心:“多久?”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和復(fù)雜的情緒。
沈肆清站得筆直,目光平靜地直視著院長,沒有任何躲閃或猶豫,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坦然:“不知道?!彼D了頓,聲音低沉而清晰,“到他……不再需要我為止。”
沒有多余的告別,沈肆清迅速地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物,幾本唐林落以前最愛看的書,一個裝著兩人重要物品的小鐵盒。他帶著唐林落,離開了充滿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醫(yī)院,回到了他們曾經(jīng)共同生活過、承載著無數(shù)青春記憶的公寓。
推開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一股混合著塵埃、舊書和淡淡木質(zhì)家具的氣息撲面而來。十年了,時光仿佛在這里凝固。客廳里,那對印著蠢萌卡通圖案的抱枕依舊歪歪扭扭地靠在米色布藝沙發(fā)上——那是唐林落當(dāng)年在街邊小攤一眼看中,硬要買回來的。
書架上的偵探小說依舊按照作者姓氏的字母順序排列得一絲不茍,那是唐林落近乎偏執(zhí)的習(xí)慣。
冰箱門上,那張在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上用拍立得拍的合影,被一枚小小的磁鐵固定著。照片上,穿著學(xué)士服的沈肆清摟著同樣年輕的唐林落,兩人笑得肆意飛揚,陽光灑滿肩頭,眼神里是對未來無限的光亮和期待。照片的邊緣已經(jīng)微微泛黃卷曲。
“這里……”唐林落站在玄關(guān),有些茫然地環(huán)顧著四周,目光掃過每一個熟悉的角落,像是在確認(rèn)一個模糊的夢境。他瘦削的身影在略顯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單薄。
沈肆清放下行李,從背后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環(huán)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微涼的頸窩,貪婪地汲取著愛人身上那熟悉又令人心碎的、混合著藥味的氣息?!拔覀兊募遥彼穆曇舻统炼鴾厝?,帶著無盡的眷戀,“我們……回來了?!?/p>
那一晚,奇跡般地,唐林落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在熟悉的環(huán)境和氣息包圍下,那些被病痛和藥物壓抑的記憶碎片,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一塊塊頑強地顯現(xiàn)出來。他指著廚房那個水龍頭:“這個……總是漏水,你修了好幾次,最后還是找了個師傅才徹底弄好?!彼哪抗廪D(zhuǎn)向小小的陽臺,那里空空蕩蕩,“以前……那里是不是放過一盆……綠色的,肉肉的植物?后來……死了?因為我忘了澆水?”他的語氣帶著點孩子氣的懊惱。最后,他停在臥室的墻邊,仰頭看著那幅占據(jù)了半面墻的巨大拼圖——深邃的宇宙星云圖,無數(shù)細(xì)小的光點組成了壯麗的漩渦。“這個……”他的手指虛空地描繪著星云的軌跡,“我們……拼了整整一個暑假。為了找一塊邊緣的深藍(lán)色……差點把地毯掀了……”
沈肆清靜靜地聽著,看著他努力回憶的樣子,心像是浸泡在溫?zé)岬臋幟仕铮炙嵊譂峙?。他小心地扶著他,回?yīng)著他每一個模糊的片段,填補著那些記憶的空白。
深夜,萬籟俱寂。沈肆清被身邊一陣急促而痛苦的咳嗽聲驚醒。他瞬間清醒,心臟狂跳,立刻擰開床頭昏暗的暖光燈。
柔和的燈光下,他看到唐林落痛苦地蜷縮著,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更讓沈肆清魂飛魄散的是,潔白的枕頭上,赫然濺落著刺目的、暗紅色的血跡!如同雪地上盛開的絕望之花。
“林落!”沈肆清的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驚惶,他迅速而熟練地扶起唐林落,讓他靠在自己懷里,一手輕拍著他單薄得硌人的背脊,一手拿過床頭的紙巾。
劇烈的咳嗽持續(xù)了將近一分鐘才漸漸平息。唐林落脫力地靠在他胸前,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
“沒……沒事的,”唐林落喘息稍定,虛弱地擠出幾個字,試圖安撫愛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不是很疼……就是……有點悶?!?/p>
沈肆清的心像是被無數(shù)把鈍刀反復(fù)切割。他小心翼翼地用溫?zé)岬臐衩聿寥ヌ屏致渥旖菤埩舻难E,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然后,他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強力止痛藥和水,看著唐林落艱難地吞咽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熄了燈,在黑暗中躺下,將唐林落冰冷的身軀緊緊地、緊緊地?fù)碓趹牙?,仿佛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阻擋那無情的死神鐮刀。
他感覺到懷中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片隨時會飄走的羽毛。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將他淹沒,只有懷中那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