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并非無聲,而是系統(tǒng)那無孔不入的冰冷嗡鳴徹底消失后,所留下的、震耳欲聾的空洞回響。風聲掠過曠野,卷起沙礫,敲打在銹蝕的金屬殘骸上,發(fā)出枯燥的輕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傷口的鈍痛和塵埃的干澀。
燼昏睡了過去,或者說,是身體達到了極限,強制陷入了休眠。他的呼吸很淺,偶爾會因為內(nèi)里的疼痛而痙攣一下,眉頭緊鎖,仿佛在夢魘中依舊與人搏殺。
我靠坐在一段扭曲的鋼筋混凝土地基上,破墻者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左臂義肢傳來一陣陣熟悉的、鉆心的幻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灼熱,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機械,而是真正被撕裂后又野蠻生長的血肉,正隨著心跳一下下地抽搐。
這痛楚……是一個錨點。
將我牢牢釘在這片荒蕪之地,也釘在那些試圖隨著系統(tǒng)崩塌而一同模糊的 memories 碎片里。
方尖碑最后崩解時的尖嘯猶在耳畔,那金色的、由無數(shù)神經(jīng)和骸骨構(gòu)成的詭異結(jié)構(gòu)土崩瓦解,露出其內(nèi)核最原始的空洞與絕望。還有那雙槍齊射的烈焰,以及燼眼中燃燒的、我無比熟悉的瘋狂。
他說:“你說過的——下次瞄準點。”
那句話,像一把鑰匙,不是系統(tǒng)偽造的那種,而是銹跡斑斑、沾著血污、卻嚴絲合縫地捅進了記憶最底層的鎖孔。
咔嚓。
一聲輕響,并非來自外界,而是顱內(nèi)。仿佛某個禁錮了太久太久的閘門,終于不堪重負,被洶涌而來的洪流沖開了一道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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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不是酸雨,是舊世界那種普通的、帶著土腥氣的暴雨。訓練營的模擬廢墟城市在雨幕中顯得更加破敗陰冷。
他躺在泥水里,左腿被一根垮塌的水泥梁壓住了,動彈不得。血混著泥水從他額角淌下,他卻還在笑,嘴角咧開,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輸?shù)暮輨拧?/p>
“靠……荊,你……瞄準點行不行?”他喘著氣,指著不遠處一個還在移動的模擬靶機,“打歪了……三公分……差點崩了我!”
我站在雨里,手里的訓練用步槍槍管還在發(fā)燙。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疼。 “閉嘴。”我抹了把臉,走上前,用力撬動那根水泥梁,“再廢話真崩了你?!?
“來??!”他嗆咳著笑,“誰怕誰……活下來的……替對方看看……明天的太陽……是不是……還這么操蛋……”
那時候,天空還不是血紅色的。
明天的太陽……是個值得嘲笑,卻又隱隱期待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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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痛猛地加劇,如同電流竄過并不存在的神經(jīng)末梢。我下意識地用冰冷的金屬手指按住左肩與義肢連接的部位,那里疤痕猙獰。
這條胳膊……
爆炸的氣浪灼熱得能融化鋼鐵。巨大的轟鳴聲幾乎要撕碎耳膜。方尖碑降臨的那個夜晚,世界在尖叫中分崩離析。
我們背靠著一堵即將坍塌的墻,周圍是燃燒的殘骸和……不再動彈的人。
彈藥快要耗盡了。
“喂……荊……”他的聲音嘶啞,被濃煙嗆得不斷咳嗽,“看來……這次……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我沒說話,只是給破墻者換上最后一個彈夾。 一塊巨大的、燃燒著的建筑碎塊朝著我們的方向砸落。 推開他的動作幾乎是本能。 巨大的沖擊力和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吞噬了左半身。
世界在傾斜,模糊中,看到他回過頭來的臉,那雙總是含著譏誚和火焰的灰眼睛,在那一刻瞪得極大,里面是某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的情緒。 黑暗吞沒一切之前,感覺到的不是冰冷,而是滾燙的、滴落在臉上的液體。
……還有他聲嘶力竭的、變了調(diào)的吼聲,內(nèi)容卻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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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世界已經(jīng)變了模樣。左臂空蕩蕩的,被簡陋地包扎著。身邊只有冰冷的機械和系統(tǒng)冰冷的提示音。
【檢測到幸存者……身份確認……】
【傷勢處理中……】
【歡迎來到新紀元……】
而燼,就在不遠處,被同樣的機械臂固定著,尚未蘇醒。他的傷勢也很重,但比我好得多。
系統(tǒng)隔絕了我們。它給我們灌輸了新的身份,新的目標,新的……對立。它把那些共同的、血淋淋的過去打碎、扭曲,變成了滋養(yǎng)彼此恨意的養(yǎng)料。
它告訴我,他是爭奪資源的死對頭。它告訴我,他體內(nèi)有我最需要的東西。它告訴我,殺了他,就能換回……換回一個它精心為我編織的、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宿敵。
這個詞多么可笑,又多么沉重。
我們根本不是突然變成敵人的。我們從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在爭斗,也在互相攙扶。我們是彼此最了解的對手,是能毫不猶豫把后背交給對方的人,也是能為了半塊面包打得你死我活的混蛋。
這種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早已刻進了骨頭的裂縫里,流在了血液的深處。比任何系統(tǒng)強加的設定都更牢固,更持久。
系統(tǒng)能篡改記憶,卻抹不掉本能。它能扭曲認知,卻無法真正斬斷那些在生死之間鍛造出的、看不見的鏈接。
所以,在副本里,看到他那雙映著“亡妻”面容的眼睛時,感受到的不是悲傷,而是巨大的荒謬和憤怒。所以,在他讓我殺了他換取復活時,我會把槍塞回他手里。所以,在最后關(guān)頭,我們會打出那場心照不宣的、騙過系統(tǒng)的空槍。
所謂的“為幻影廝殺”,從來就不是我們的選項。
為彼此赴死……才是深埋在銹蝕廢墟之下,唯一的真相。
風更大了些,卷起的沙塵拍打在臉上,微微刺痛。
燼發(fā)出幾聲模糊的囈語,像是在和誰爭辯,又像是在忍受痛苦。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碰到了掉落在旁的蜂刺。
我看著他蒼白消瘦的側(cè)臉,看著那上面新添的傷痕和舊日的疤痕交錯在一起。
我們都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人,身上沾滿了彼此的血和舊世界的灰。系統(tǒng)試圖把我們變成它游戲盤上的棋子,卻最終被棋子的“人性”反噬。
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宿命——無論世界如何崩壞,無論記憶如何被玩弄,有些東西,比如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熟悉,比如骨子里的不信邪,比如那種寧愿同歸于盡也不肯按照別人劇本走的倔強……永遠不會改變。
我拿起水壺,將最后一點點水倒在一塊相對干凈的布上,然后粗魯?shù)夭亮瞬了闪殉鲅淖齑健?/p>
他似乎在無意識的夢魘中感受到了一絲涼意,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
遠處的天際,渾濁的紅色似乎淡去了一絲,透出一點點微弱的、灰白的光。
明天……的太陽?
我握緊了破墻者,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與左臂那永不停歇的幻痛交織在一起。
像一個錨點。
釘死了過去,也釘住了此刻。
等著吧。
等這個混蛋醒來,還有的是架要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