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還沒開始下的年頭，天空是一種被工業(yè)廢氣浸染后、略顯寡淡的灰藍色。陽光費力地穿透云層，在巨大的、銹蝕的金屬管道和廢棄廠房間投下斑駁的光塊。

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塵土和某種廉價合成食物棒的味道。

這里是“巢都”第七區(qū)的邊緣，一片被遺忘的工業(yè)廢墟，也是無數(shù)像我們這樣的“流散兒”掙扎求生的獵場。

我蜷縮在一截巨大排水管的陰影里，小心翼翼地舔舐著手臂上一道新鮮的擦傷?；鹄崩钡奶邸偛艦榱税雺K可能過期的壓縮餅干，和幾個大孩子打了一架。沒贏，但也沒讓他們好過，至少把他們的“戰(zhàn)利品”撞進了臭水溝。

餓。胃里像有一把鈍刀在慢慢剮蹭。

腳步聲。

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但在寂靜的廢墟里依然清晰。

我立刻繃緊身體，像只受驚的野貓，猛地抬頭，臟兮兮的手握緊了半塊鋒利的碎玻璃。

不是剛才那幫人。

是一個沒見過的生面孔?？雌饋砗臀也畈欢啻?，或許更瘦小一點。同樣破舊不合身的衣服，洗得發(fā)白，沾滿油污。頭發(fā)亂糟糟地遮住部分額頭，但露出的那雙眼睛……

像蒙塵的玻璃珠，灰撲撲的，卻異常亮，里面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警惕和……某種固執(zhí)的好奇。他手里也拿著半塊磚頭，顯然也把這地方當成了暫時的庇護所。

我們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峙著，像兩只初次遭遇、判斷著彼此威脅程度的幼獸。風聲穿過管道，發(fā)出嗚咽般的回響。

他先動了。不是沖過來，而是慢慢放下了一點舉著磚頭的手，視線落在我還在滲血的手臂上。

“……他們搶你的？”他開口，聲音有點沙啞，不像孩子該有的清脆。

我沒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住了玻璃片，眼神兇狠地瞪著他。示弱在這里意味著被吞噬。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只是歪頭看了看我藏身的管道，又看了看遠處那幾個大孩子消失的方向，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我意外的舉動。

他從那件過于寬大的外套口袋里，摸索出小半根用透明包裝紙裹著的、看起來硬邦邦的能量棒。包裝紙很臟，但里面的東西似乎完好。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手腕一甩，將那半根能量棒精準地扔到了我面前的空地上。它落在塵土里，發(fā)出輕微的“啪”聲。

“這里不安全，”他說，聲音依舊平淡，“他們很快會回來。西邊那個舊冷卻塔，底下有個缺口，堵上半塊板子，沒人能找到?！?/p>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交錯堆疊的金屬垃圾后面。

我盯著地上那半根能量棒，又警惕地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很久沒有動。最終，饑餓戰(zhàn)勝了疑慮。我飛快地撲過去，抓起能量棒，塞進嘴里，幾乎沒嘗出味道就囫圇咽了下去。粗糙的質(zhì)感刮過喉嚨，卻暫時壓下了那磨人的空虛。

那天晚上，我找到了他說的那個冷卻塔。底下果然有個隱蔽的缺口。我拖來半塊銹蝕的金屬板，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堵上。

塔內(nèi)空間不大，卻異常干燥，擋住了夜間的冷風。我蜷縮在角落里，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第一次感到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磔p微的響動。是那塊金屬板被挪動的聲音。

我瞬間驚醒，心臟狂跳，再次握緊了那片玻璃。

一個瘦小的身影擠了進來。是白天那個男孩。他看到我，似乎也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

“地方不錯?！彼愂龅?，自顧自地在角落另一頭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水壺，抿了一小口。

我們沒有交談。只是共享著這片狹小空間的寂靜和相對的安全?？諝庵兄挥形覀冚p微的呼吸聲。

后來，這樣的“共享”成了常態(tài)。我們很少說話，更像兩只偶然發(fā)現(xiàn)可以共用同一塊巖石曬太陽的蜥蜴，保持著距離，卻又奇異地共存。

我知道他叫“燼”，很奇怪的名字。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或者知道了也不叫。他叫我“喂”或者“那誰”。

我們會為了搶同一個垃圾堆里翻出的零件打起來，打得鼻青臉腫。也會在遇到更大的掠奪團伙時，背靠背地揮動手里的“武器”——可能是鋼管，可能是碎玻璃。

有一次，我發(fā)高燒，倒在冷卻塔里渾身發(fā)抖。是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幾片過了期的退燒藥，還有小半瓶干凈的水。他笨手笨腳地想把藥片塞進我嘴里，動作粗魯，眼神卻有點慌。

“別死在這兒?！彼麗郝晲簹獾卣f，“臭了沒法待?！?/p>

我燒得迷迷糊糊，只覺得那冰涼的、帶著鐵銹味的水滑過喉嚨，舒服了一點。

還有一次，他被人圍堵在一個廢棄的傳送帶旁，額頭破了，血流了半張臉。我剛好路過。幾乎沒有思考，就撿起地上的石頭砸了過去，然后沖進去，拉著他就跑。我們在迷宮般的管道和鋼架間狂奔，身后是憤怒的咒罵聲。直到甩掉他們，我們癱坐在一堆隔熱棉后面，喘得像破風箱。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看著我，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帶血的牙齒。

“跑得還挺快。”他說。

“廢話?！蔽掖鴼饣鼐础?/p>

那一刻，灰藍色的天空下，廢墟仿佛沒有盡頭。但我們并排坐著，聽著彼此劇烈的心跳，某種難以言喻的聯(lián)系，在粗重的喘息和血腥味里悄然扎根。

沒有系統(tǒng)，沒有方尖碑，沒有“人性殘片”的提示。

只有饑餓，疼痛，以及在那無盡塵埃之上，偶然瞥見的一兩顆微弱星辰，和身邊另一個同樣掙扎求生的、沉默而固執(zhí)的靈魂。

那些星辰很遠，很冷。

但冷卻塔下的狹小空間里，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是那個冰冷年紀里，唯一觸手可及的、真實的熱源。

我們都不知道，這份始于塵埃和生存的本能糾纏，會貫穿此后所有崩壞的歲月，直至世界的終末與……重生。

那時的我們，只是兩個在廢墟里互相呲牙、偶爾也能互相舔舐傷口的小獸。

僅此而已。

卻也……至關(guān)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