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神魂被活活撕開,又被強行縫合的劇痛。
顧長青的意識在混沌的深淵中漂流了三天三夜,每一寸魂體都在承受著黑皮書上那些扭曲文字的詛咒與侵蝕。
他的識海,那座名為【大道藏經(jīng)閣】的宏偉殿堂,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浩劫。
星河為梁,大道為柱,此刻卻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仿佛隨時都會在那些瘋狂的低語中崩塌。
那本《九幽妄言錄》的殘頁,遠比他想象的更為邪異。
它并非死物,而是一個活著的、充滿惡意的污染源。
在被藏經(jīng)閣的凈化之力包裹時,它沒有坐以待斃,反而像一頭被激怒的兇獸,順著凈化的渠道反向入侵,那些污穢的呢喃直指藏經(jīng)閣的本源核心,試圖將這片神圣空間也拖入深淵。
“放棄吧……與我合一……你將洞悉萬物之終……”
“秩序即是牢籠……混亂方為永恒……”
靡靡之音在識海中回蕩,誘人墮落。
顧長青的本心如狂風中的一豆燭火,搖曳不定。
但就在他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藏經(jīng)閣深處,那些被他日夜誦讀、早已烙印進神魂的先賢典籍,驟然爆發(fā)出萬丈光芒。
浩然正氣、無上劍意、鎮(zhèn)魔佛光……無數(shù)種純凈的力量匯聚成一道洪流,狠狠地沖刷在那片黑霧之上。
終于,隨著一聲不甘的尖嘯,最后一絲黑霧被徹底壓縮、鎮(zhèn)壓,封存進藏經(jīng)閣最深處的禁區(qū)。
劫后余生的藏經(jīng)閣內,無數(shù)散落的玉簡自行歸位,光華流轉,修復著梁柱上的裂痕。
緊接著,在識海中央那片虛無的白壁之上,一道全新的金色符紋緩緩浮現(xiàn)、凝實,其形古拙,其意滄桑。
一行信息隨之烙印在顧長青的意識中:【護道符紋·初解】。
他猛地睜開雙眼,胸膛劇烈起伏,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背脊。
身體像是被掏空了,虛弱無比,但精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得不同了,空氣中飄浮的塵埃,墻壁上斑駁的紋路,似乎都多了一層旁人無法看見的脈絡。
他能“看”到,一本普通的《啟蒙雜談》上,因為常年被心懷怨氣的雜役翻閱,竟也附著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灰色污染。
這便是“道之眼”么?能窺見萬物文字背后的污染脈絡。
顧長青顧不得調息,掙扎著爬起身,踉蹌著沖向了灶房。
他心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林小芽。
灶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林小芽正呆呆地坐在小凳上,原本靈動的雙眼此刻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瞳孔深處,那詭異的螺旋紋路雖已黯淡,卻仍未徹底消散。
她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反復念叨著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像個失了魂的木偶。
看到這一幕,顧長青的心猛地一沉。
他并指如劍,調動起藏經(jīng)閣凈化后殘存的一絲精純清氣,在指尖凝聚成一滴露珠。
這滴“醒神露”晶瑩剔透,散發(fā)著安寧祥和的氣息。
他快步上前,輕輕捏開少女的下頜,將這滴醒神露喂了進去。
露珠入口即化,順著喉嚨滑下,如同一道清泉洗滌著她被污染的神魂。
片刻之后,林小芽渾身劇烈一顫,眼神中的呆滯與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懼。
她像是剛從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中掙脫,看清眼前是顧長青后,“哇”的一聲,淚水奪眶而出。
“顧……顧大哥……”她聲音顫抖,死死抓住顧長青的衣袖,“我……我夢見那本書在吃人……好多好多的人……它說……它說那些字都是活的……會鉆進腦子里……”
顧長青的心中警鈴大作。
他伸出手,輕輕拍著少女顫抖的肩膀,聲音低沉而有力:“別怕,有我在。書不會吃人,但人心若貪,便會淪為書的餌食?!?/p>
他安撫著林小芽,眼神卻愈發(fā)冰冷。
那本黑皮書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
一個小小的外門藏經(jīng)閣,怎么會憑空出現(xiàn)如此恐怖的禁忌之物?
唯一的解釋是,有人刻意將它放在了那里。
藏經(jīng)閣內部,必有內鬼!
當夜,顧長青沒有返回自己位于閣樓的偏室休息。
夜色如墨,他像一只貍貓,悄無聲息地潛伏在藏經(jīng)閣第三層的暗閣之中。
這里是整個藏經(jīng)閣的制高點,視野開闊,能將下方兩層的情況盡收眼底。
白日里,他借著巡查的機會,已經(jīng)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在第一層書架的角落,一本名為《玉虛鎮(zhèn)魂章》的典籍,被抽出了約莫半寸的距離。
這個痕跡極其細微,但對于將藏經(jīng)閣每一本書的位置都了然于胸的顧長青來說,卻如黑夜中的燈塔般顯眼。
此書雖非禁書,卻也屬于封存典籍,專門用以鎮(zhèn)壓書閣內的雜亂氣息,尋常婢女雜役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去觸碰它。
內鬼的目標,顯然不止是那本《九幽妄言錄》。
顧長青手中,正握著那本被他徹底凈化過的《玉虛鎮(zhèn)魂章》抄本。
書頁上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文字,而是一枚枚散發(fā)著淡淡清輝的符印。
他心念一動,將一絲本源之力注入指尖,指尖頓時亮起微光。
他以血為墨,以指為筆,悄然來到閣中四根作為主梁的巨大石柱角落,在那微不可察的陰影中,飛快地刻下了四枚與【護道符紋】同源的微縮符印。
符成剎那,空氣中泛起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仿佛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
一道無形無質的結界,以四根主梁為基點,悄然成型,將整個藏經(jīng)閣籠罩其中。
【護道符紋】初啟,雖無驚天動地之威,卻能精準地辨識并凈化一切試圖侵入的“接觸式污染”。
做完這一切,顧長青再次隱入暗閣,收斂全部氣息,如一塊頑石,與黑暗融為一體。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子時三刻,陰風驟起,穿過庭院,吹得廊下的風鈴發(fā)出幾聲零落的輕響。
三道詭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翻過了院墻。
他們行動僵硬,姿態(tài)扭曲,身上竟披著一層層泛黃的紙甲,臉上也用殘破的書頁覆蓋,只留出兩個空洞的眼窩。
他們正是墨瞎子以秘法煉制的“書傀”。
這些書傀由枉死之人的尸體,裹上被嚴重污染的典籍殘頁煉制而成。
它們沒有神智,只懂得執(zhí)行命令。
每在地面上踏出一步,腳下便會留下一個焦黑的字跡烙印,所過之處,青石板上的苔蘚迅速枯萎,空氣中的稀薄靈氣也變得渾濁不堪。
它們的目標明確,直撲藏經(jīng)閣的大門。
為首的書傀抬起那只完全由層疊紙張構成的“手”,重重地拍在門環(huán)之上,發(fā)出的并非金鐵交擊之聲,而是一種令人牙酸的刺耳刮擦,仿佛有無數(shù)個聲音正隔著那層紙甲,齊聲誦讀著褻瀆神明的邪惡咒文。
“吱呀——”
大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濃郁的腐朽與墨臭味撲面而來。
三具書傀毫不猶豫,魚貫而入。
就在第一具書傀剛剛踏入大門內三尺之地時,異變陡生!
它腳下的地面,那塊看似平平無奇的青石板上,一枚金色符紋驟然亮起,光芒如水波般溫柔地蕩漾開來。
那光芒并不刺眼,卻蘊含著不容褻瀆的凈化之力。
書傀身上的紙甲在接觸到金光的瞬間,便如同被烈日暴曬的冰雪,迅速碳化、剝落。
紙甲上那些扭曲蠕動的文字發(fā)出凄厲的尖嘯,卻被金光一照,盡數(shù)崩解為飛灰。
失去了污染源的支撐,其內里那具早已腐爛的軀體,也隨之寸寸消融,化為一灘散發(fā)著惡臭的黑水。
第二具書傀見狀,發(fā)出一聲嘶啞的低吼,竟不走正門,縱身一躍,如一只怪鳥般撲向旁邊的窗戶。
然而,就在它的紙手觸碰到窗欞的剎那,早已刻畫其上的符紋瞬間與大門處的符紋產(chǎn)生共鳴!
一道凝實的清氣劍影憑空在虛空中斬出,快如閃電,精準地將其頭顱連同覆蓋在臉上的殘卷一同斬斷、凈化。
第三具書傀似乎察覺到了致命的危險,僵硬地轉過身,竟想后退逃離。
但顧長青又豈會給它這個機會。
他早先就在屋檐下,將一片故意未曾完全凈化的《青冥劍訣》殘片掛在了風鈴之上,作為誘餌。
那書傀剛一轉身,便被殘片上泄露出的那一絲微弱而純粹的劍意所吸引,這是它這類污穢之物最渴望吞噬的“養(yǎng)料”。
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朝著風鈴的方向嗅聞著。
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致命的殺機已至。
它腳踝處,一根被顧長青早先布下的、浸透過凈化清氣的絲線猛然繃緊,絆住了它的腳步。
與此同時,門楣上隱藏的符紋趁機發(fā)動,一道更為熾烈的金光自上而下,如天火降臨,瞬間將這具書傀從內而外焚為了飛灰。
三具書傀,從闖入到被徹底凈化,不過短短十數(shù)息。
暗閣中,顧長青的身影緩緩顯現(xiàn)。
他立于陰影之中,目光穿過黑暗,落在地面上殘留的那一小角未來得及完全燒盡的紙甲上,眼神幽深。
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藏經(jīng)閣內幾不可聞:
“墨……倒是夠黑?!?/p>
夜風吹過,將地上的灰燼卷起,在空中打著旋。
刺鼻的焦臭與殘存的邪異氣息混雜在一起,無聲地宣告著方才那場無聲的交鋒。
一切又重歸寂靜,但顧長青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今夜的襲擊,更像是一次試探,一次傲慢的挑釁。
他設下的符紋雖然有效,卻也暴露了他已經(jīng)有所察覺的事實。
那個藏在暗處的內鬼,此刻必然也已經(jīng)收到了消息。
下一次的交鋒,恐怕就不會這么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