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曦如利刃,剖開地平線上厚重的云層,將一抹慘白的微光投向藏經(jīng)閣后山。
昨夜激戰(zhàn)留下的狼藉尚未散去,空氣中彌漫著焦糊的書頁氣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只是這墨香不再溫潤,反而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甜。
顧長青的身影在三具扭曲焦黑的書傀殘骸間移動,動作沉穩(wěn),沒有絲毫急躁。
他逐一翻檢著那些燒得半融的紙頁與斷裂的木質(zhì)骨架,神情專注得像是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的手指最終在第三具書傀的胸腔位置停下,從一堆灰燼中,輕輕拈起了那片《青冥劍訣》的殘片。
出乎意料,這片承載著污染源頭的書頁,竟在昨夜的清氣焚燒下完好無損。
紙張邊緣的焦痕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隔,未能侵入分毫。
顧長青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注意到,原本空白的紙面之上,浮現(xiàn)出了一行用暗紅色液體寫成的、細若蚊足的小字:“墨巷,子時,換‘真言’?!?/p>
這行字仿佛帶著活物般的詭異氣息,只是看著,就讓顧長青的識海微微刺痛。
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這是黑市中流通高污染典籍的交易暗語。
“真言”,特指那些污染度極高、能賦予持有者詭異力量,卻也極度危險的禁忌典籍。
而那個“換”字,則更加觸目驚心——交易的代價,從來不是金錢或靈石,而是新鮮的活體,甚至是剛剛死亡、魂魄未散的尸體。
墨瞎子不僅收到了他以三具書傀為代價送出的“回禮”,更是完全會錯了意。
他顯然將顧長青那磅礴浩然的凈化清氣,當成了某種更為高級、更為純粹的污染之力,誤以為他是另一個“凈化者”——一個可以進行更高層次交易的、隱藏在宗門內(nèi)的“同行”。
這個誤會,比直接的敵對更加兇險。
它意味著墨瞎子并未將他視為死敵,而是看作了一塊可以合作,也隨時可以吞噬的肥肉。
顧長青將殘片收入懷中,卻沒有立刻動身追查。
他的目光投向山下炊煙升起的方向,那里是外門弟子灶房的所在。
比起一個潛藏在暗處的敵人,他更關(guān)心那個無辜受牽連的少女。
灶房內(nèi),草藥的氣味混雜著米粥的香氣。
林小芽已經(jīng)醒來,蜷縮在床角,一雙大眼睛里滿是褪不去的驚恐。
她能簡單地說話了,但只要視線觸及到任何帶有文字的東西,哪怕是灶臺邊的柴火清單,都會不受控制地發(fā)起抖來。
污染的烙印,已經(jīng)刻進了她的靈魂深處。
顧長青端著一碗溫熱的米粥遞過去,聲音放得極輕:“別怕,都過去了?!?/p>
林小芽怯生生地接過碗,小口喝著,眼神卻始終不敢與他對視。
“聽著,”顧長青壓低聲音,語氣不容置疑,“如果有人問你那天晚上的事,你就說自己做了個可怕的噩夢,夢里有鬼怪。那本臟了的書,已經(jīng)被你當場燒了,什么都沒留下。記住,只是一個噩夢,明白嗎?”
少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她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但她本能地信任眼前這個救了她性命的男人。
話音未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咱們藏經(jīng)閣的顧大雜役。怎么,掃書掃出感情了?一個雜役,也配管起燒火的婢女了?”
陳執(zhí)劍慢悠悠地踱步進來,一身外門弟子的青衫穿在他身上,卻顯得有幾分流氣。
他臉上掛著虛偽的關(guān)懷笑容,目光卻像毒蛇一樣,黏在林小芽瑟縮的身體上,那毫不掩飾的欲望和惡意,讓整個灶房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
他冷笑著,繼續(xù)說道:“說來也巧,昨夜我巡夜路過,正好看見小芽昏倒在后山。我本想發(fā)發(fā)善心,將她帶回去好生‘照料’一番,沒想到卻被你搶先一步。真是可惜了?!?/p>
“照料”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林小芽嚇得將碗都打翻在地,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顧長青緩緩站起身,他比陳執(zhí)劍要高出半個頭,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眼神平靜得宛如一口千年的古井,深不見底,不起波瀾。
然而,就是這毫無情緒的眼神,卻讓陳執(zhí)劍心中莫名一寒。
“你若敢碰她一根頭發(fā),”顧長青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仿佛金石撞擊,“我不燒書,燒你?!?/p>
那是一種陳述,而非威脅。
陳執(zhí)劍被那道目光刺得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頭洪荒兇獸盯上,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他想放幾句狠話,但對上那雙眼睛,喉嚨里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狼狽地后退半步,強撐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開……開個玩笑,顧師弟何必當真?!?/p>
說完,他不敢再多留片刻,幾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陳執(zhí)劍的身影徹底消失,顧長青眼中的寒意才緩緩散去。
他知道,這只是個小插曲,真正的威脅,還潛伏在暗處,等待著子時的到來。
午后,顧長青抱著一捆破損的舊書卷,以清理廢舊典籍為由,混入了外門弟子專用的廢料場。
這里堆放著無數(shù)因破損、蟲蛀或霉變而被淘汰的書籍,形成一座座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小山。
他不動聲色地將那片寫有暗語的《青冥劍訣》殘片,悄悄塞進了一堆即將被集中焚燒的舊卷宗深處。
做完這一切,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指尖捻起一撮幾乎看不見的、如塵埃般的粉末,在廢料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輕輕一撒。
這粉末,是他用系統(tǒng)謄抄《太初道德經(jīng)》時,從書頁上逸散出的最純凈的清氣凝結(jié)而成的“道塵”。
此物無形無味,凡人無法察覺,但對于那些被污染的邪物,或是能夠感知能量波動的系統(tǒng)來說,這縷道塵就像是黑夜中的燈塔,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純凈“芬芳”。
顧長青不相信,那個名為墨瞎子的“禿鷲”,會放過如此純凈、如此誘人的線索。
夜幕降臨,子時將至。
顧長青如同一片融入夜色的枯葉,悄無聲息地伏在廢料場外三丈高的一棵枯樹枝干上,將自身的氣息收斂到了極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子時鐘聲敲響的第一下,一道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潛入了廢料場。
那人身形干瘦,穿著一身破爛的灰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只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綠光的獨眼。
正是墨瞎子。
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顧長青藏匿殘片的那堆舊卷。
他的動作不像人,更像是一頭在尸體堆里翻找食物的禿鷲,精準而貪婪。
他的手指在腐朽的紙頁間翻飛,最終,精準地捏起了那片《青冥劍訣》殘片。
他將殘片湊到鼻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癲狂的陶醉表情,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咕噥聲:“干凈……太干凈了……比處子的鮮血還要香甜……”
枯樹之上,顧長青全程目睹,心如止水。
他沒有現(xiàn)身,更沒有出手。
在確認墨瞎子將殘片貼身收好,并開始原路返回后,他才如貍貓般悄然滑下樹干,借著夜色的掩護,無聲地繞行到了墨瞎子回歸宗門住所的必經(jīng)之路上。
那是一座斷了半截的石橋。
顧長青在橋面的一道隱蔽石縫中,埋下了一枚小小的符箓。
這枚符箓由《玉虛鎮(zhèn)魂章》中的一道基礎(chǔ)符紋簡化而成,他稱之為“標記符”。
此符本身沒有任何攻擊性,也不會散發(fā)任何靈力波動,唯一的用處,就是一旦被特定的人攜帶進入某個范圍,便會向顧長青的系統(tǒng),釋放出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共鳴。
片刻之后,墨瞎子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橋頭。
他毫無察覺地踏上石橋,在他經(jīng)過那道石縫的瞬間,那枚標記符化作一道無形的微光,悄無聲息地附著在了他破舊的草鞋鞋底。
做完這一切,顧長青便如幽靈般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兩日后,風平浪靜。
宗門內(nèi)一如往常,沒有人知道藏經(jīng)閣后山曾發(fā)生過一場詭異的戰(zhàn)斗,更沒有人知道,一場無聲的狩獵已經(jīng)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顧長青站在藏經(jīng)閣的最高層,憑欄遠眺。
午后的陽光溫暖和煦,將整個青云宗籠罩在一片祥和的煙云之中。
就在此時,一道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終于在他腦海中悄然浮現(xiàn):
【檢測到‘護道符紋’共鳴源,方位:外城西,墨巷,十七號。】
成了。
顧長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手中正摩挲著一本新謄抄的《基礎(chǔ)符箓?cè)腴T》,書頁嶄新,墨跡未干。
他低頭看著書上的符紋,仿佛在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對某個看不見的敵人宣告:
“你想讀真經(jīng)?我便為你寫一本,一本專治你們這種……瞎子的真經(jīng)?!?/p>
閣樓之下,通往頂層的樓梯口陰影處,黃老管事拄著拐杖,靜靜地站著。
他渾濁的老眼望著顧長青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挺拔的背影,渾濁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這閣樓的風,要變了……這藏經(jīng)閣,怕是也要換個真正的主人了?!?/p>
顧長青對此一無所知,他只是收起了手中的入門典籍,轉(zhuǎn)身走回了閣樓內(nèi)室。
他的眼神沉靜而專注,一場針對知識的戰(zhàn)爭,即將由他親手拉開序幕。
他需要絕對的安靜,以及足夠的時間,來鍛造他最鋒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