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我真的吃飽了,只不過這罐頭的味道讓我真的懷疑再吃下去我會吐,我開始想念2025年那家我最愛吃的牛排餐廳,這讓我在幾分鐘前因為炮火而清醒和自慚形穢之后,又一次對這場莫名其妙地穿越,有了實感。人不吃飯,會死,可這里能吃的東西,讓我生不如死。不是什么偶遇龍文章的浪漫主義橋段,那是我以前幻想的,而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事實,是我必須讓一個八十多年后蜜罐子里泡出來的舌頭,吃得下這里的糠。
孟煩了看出了我的窘迫,毫不留情的嘲笑,似乎在找回點剛才被我懟過的面子:“徐姑娘,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啊,我們吃的這豬食,可不比上您那巧克力?!?/p>
我學著他那股子京腔,也不甘示弱:“哪能啊,要說大戶人家,還得是您這個北平少爺,您不也吃的挺開心嗎?”
不辣一聽,嘴里那口吃的差點沒噴出來:“哎喲,團座這妹妹,這都能和他一樣噻,什么地方的話都會說嘞?”
龍文章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斗嘴,聽了這話,他吊兒郎當咧嘴一笑,“小姑娘嘴皮子這么利索,挺好。”然后看看孟煩了,“煩啦,你倆要不搭個戲臺子吧?”
孟煩了剛準備說什么,遠處的黑夜里傳來一陣不太清晰的鼓點聲,是一個小隊,穿著整齊的,干凈的軍服的小隊。大家剛剛松懈一點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龍文章迅速的一翻身,架起槍對準了那個方向,滿是警惕。
我們這里所有的槍口,都指向了他們,等走近一些,我們才看清,那是一隊英國軍人,最前面的看著是個長官,他旁邊跟著一個鼓手,那擊鼓的聲音就是這么發(fā)出來的。長官手里舉著一面白旗,他步伐走得很穩(wěn),仿佛不是在投降,而是在參加一場英倫皇家晚宴。我們的盟軍,已經放棄了自己陣地的盟軍,比我身邊這群衣衫襤褸,七扭八歪的人,看上去更像勝利者。走到我們的不遠處,為首的軍官開始喊話:“Gentlemen, we surrender, we are protected by the Geneva Conventions.”
龍文章端著槍,趴在戰(zhàn)壕里,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孟煩了給他大概翻譯了一下這句話。龍文章刷的一下轉過身,直勾勾盯著孟煩了,活像一頭餓了三天的狼看見了兔子,眼睛幾乎要冒著綠光,“那就是說,我要什么他都給?。俊?/p>
在孟煩了幾乎無奈的肯定了這個可能之后,龍文章徹底興奮起來,嘴邊壓不住的笑,他把槍往旁邊一扔,一個翻身就從戰(zhàn)壕里跳了出去,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那隊英國兵跟前。
最前面那個英國指揮官,操著一口純正的倫敦腔,解釋著他們已經投降了,可語氣里卻滿是傲慢,他看龍文章的眼神,像在看一個進化不完全的原始人,他用一種帶著些羞辱的語氣問龍文章,為什么滿身臟污,看起來如此不紳士。
龍文章懵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壓根聽不懂英國佬的鬼話,有些手忙腳亂的扯了扯自己的領子,然后回頭大叫讓孟煩了過來。孟煩了一邊翻譯,一邊自嘲,還一邊擠兌著龍文章的那點不體面,被他狠狠撞了一下。龍文章一副又氣又笑的表情,破口大罵,還逼著孟煩了連罵人的詞都一并翻譯給那個英國指揮官。
孟煩了只好磕磕巴巴的翻譯,解釋著他們如此的狼狽,幾乎是拜英國盟友所賜——那墜毀的飛機,只剩一條褲衩的幸存者們,些被燒掉的衣物,食品。
英國指揮官聽完,沉默了一會,可臉上的鄙夷并沒有消失,一個連投降都能邁著如此體面步伐的人,一個來自如日中天的日不落帝國的人,一個明明有著先進裝備和陣地,卻被一小股日本人打得招架不住的長官,他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龍文章這群人的滿身爛泥。
我突然想沖動一次,不為別的,只是為了那點尊嚴,那點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隨便丟出去就能換糧食的尊嚴,我無比慶幸學生時代英語學的還算過關。我從戰(zhàn)壕里沖出來,站到他們面前,幾乎不用打草稿,張口就來:“Hello sir, I am a British Chinese, my husband was a soldier assigned to the battlefields of Burma and I followed him here, he was died in action the last few days and I was taken away by the Japanese. Those dirty, ungentlemanly Chinese soldiers you see here saved me from the Japanese.”
(先生,你好,我是一名英國華裔,我的丈夫是一個士兵,被派來緬甸戰(zhàn)區(qū),我跟隨他到這里,前些天他陣亡了,我被日本人帶走。正是你眼前的這群骯臟的,不紳士的中國軍人,從日本人手里把我救下來的)
實際上這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系,但是上頭了靈感來了,我這胡謅八扯張口而出。
那英國指揮官看著我,表情稍微動容了一些,興許是看我這身來自八十多年后的裝束整齊,符合他們那種對于一個該有的體面人的幻想,“Miss, what should I call you? I'm sorry and admire your husband for dying for British, so do you need help now? However,with all due respect, they don't look like regular soldiers.”
(小姐,我該怎么稱呼你?我為你的丈夫感到遺憾,也欽佩他為英國而死,那么現(xiàn)在你需要幫助嗎?但恕我直言,他們,實在不像是正規(guī)的軍人)
我對他的頑冥不化產生了一些憤怒,我沒好氣地開口:“My surname is Xu. Those people you despise, without them, you and your soldiers would still be stuck at the airport blocked by the Japanese,and you won't see me, the widow of the British soldier you called a worthy man.”
(我姓徐。你鄙夷的些群人,如果沒有他們,你和你的士兵現(xiàn)在還被日本人堵在機場出不來,你也沒機會見到我這個你所謂的值得尊敬的英國士兵的遺孀。)
每一句都是發(fā)自肺腑的真誠,可我每一句,也都是臨時編造的胡說八道。
聽完我說的話,這個高傲的英國人終于收起了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正眼打量著龍文章,孟煩了,還有那群還趴在戰(zhàn)壕里摸不清楚狀況的人,他的眼神閃爍,像是在和自己固有的價值觀做出了天人交戰(zhàn),最終不得不承認我說的是對的,“Miss Xu, I apologize.”
我認真地看著他:“It's not me you should be apologizing to, it's them.”
(你應該道歉的不是我,是他們)
那英國指揮官的眼睛像是看見了一蒼蠅一樣難受,可我說出來的話,讓他又從反駁,最后只好微微點頭,用盡可能平和的語氣,對龍文章和孟煩了說:“I know what you've done for us, and I'm sorry for describing you that way before, but if you need a break, you can come with me and I'll get you a place to stay.”
(你們?yōu)槲覀冏龅模抑懒?,我很抱歉之前那樣形容你們,如果你們需要休整,可以跟我來,我會給你們安排住處)
炮灰團一行人看傻了眼,他們完全沒想到,我竟然會英語,我嘴里說出的話,在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聽起來,是一串嘰里呱啦的鳥語。龍文章和孟煩了像是看妖怪一樣看著我,我說的那些話,孟煩了能勉強聽懂的大概,可龍文章是一個字也不明白,還在戰(zhàn)壕后面貓著的人,也都是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龍文章有些呆滯地看著我一通慷慨激昂,偏偏就是不知道我在說啥,也不知道我到底是給這個英國佬灌了什么迷魂藥,讓他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他稍微有點局促起來,扯了一下孟煩了的衣角。“她這又是說的啥?也是洋文,怎么還把英國佬唬住了?”
孟煩了有些尷尬地試圖翻譯,但撓撓頭,有些詞匯他也不太確定,于是我開口解釋,“不用擔心了,他們給咱找地方休息,那群英國人不是眼睛站在頭頂上嘛,被我懟了唄,剛才他那是和你們道歉,哥,打不打算說點啥?”
龍文章擺了擺手:“跟他們,沒啥好說的,除非你想幫我翻譯怎么罵人?!比缓笥钟悬c好奇,“你咋說的,還能讓他們道歉?”
孟煩了也有些沒想到我的隨機應變和滿口瞎話,像是用力找回了自己的腦子,又仿佛不得不認命,如果他這群人身邊冒出來倆妖孽,他們的命運該何去何從。他第一次找到了我和龍文章之間,沒有辦法直接溝通的,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于是開始借題發(fā)揮:“喲呵,團座您還問啊,要小太爺看啊,她那嘴和您一個德性,滿嘴跑火車,沒一句實話,黑的都說成白的。您這好妹妹啊,又成了英國華僑了,人家和英國佬說,自己是英國士兵的遺孀,被我們這群爛人救了,還說要不是我們,英國佬連出機場投降的機會都不一定有。”
龍文章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嘿,英國人的遺孀?撒謊都不用打草稿啊你。”他語氣不咸不淡,讓我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緒。
“她這是想給我們找臉面呢”孟煩了臉上帶著他一貫的厭世感,篤定地說出了我的意圖,大概我表現(xiàn)得很明顯。
“臉面,”龍文章有幾分譏諷的笑了,“小姑娘,你以為編幾句瞎話就能讓他們看得起了?”
我愣住了,一下子沒懂他話里的意思,接著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我那點小聰明,換來的也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尊嚴,這對龍文章來說,毫無意義。我覺得像是一個覺得冬天天冷想給花洗熱水澡,于是用開水澆花,把花燙死了而不自知,洋洋得意的和大人邀功的孩子,有一種無所適從的尷尬,生于和平年代的我,對于這種赤裸裸的歧視,終究缺乏了想象。
龍文章似乎看出了我的無措和尷尬,嘆了口氣,伸手胡亂的揉了一把我的頭發(fā),語氣緩了一點:“沒怪你啊,嘖,你這表情跟要哭了一樣,再者說,你畢竟也讓他們道歉了不是?”
“哦……”我呆呆的看著他,像一只弄丟了手里的瓜子的倉鼠。
他看我一副傻了眼,和之前的游刃有余完全不同的樣子,有點惡趣味的笑了起來,但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深究,而是轉移了話題:“你洋文說的挺溜,這你都學過?”
“呃,小時候去緬甸了嘛,各種語言都不通嘛,就英語還能應付一下,也是被逼的?!蔽也坏貌涣⒖掏V沽四屈c糾結,飛速的找借口,我深刻地感受到和龍文章過招對腦力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
這回他有點驚訝了,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亦之,真有你的啊,我這算是撿到寶了,還撈著了個小翻譯?”
看著他閃爍著光亮的眼神,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撿到寶了,我想此時此刻的他,指的是他的團,在壯大,而不是對我,有很么非分之想,這樣也好,我悄然對自己說,不是為了瑪麗蘇和戀愛劇情而來,如果能幫上他們一些,就夠了。
一場鬧劇用一種大家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尾,我們沉默著,被英國人帶去了機場的倉庫,作為臨時安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