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汐斂了神色，向林楓的房前走去。

　　在還有三兩步距離時，她聽見了里頭的爭吵，被那咆哮嚇得一驚。

　　“林景！你那日究竟對楓兒說了什么？她為何會突然從宴會上離開？你當(dāng)真不打算告訴我？”林夫人的聲音嘶啞凄厲，哀緒幽幽。

　　瑾汐心頭猛得一縮，若不是還有些相似，她很難辨認(rèn)出這是她記憶里那柔和溫軟的聲音。

　　“你吵什么？你又在惱什么？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怎會預(yù)料得到？我跟她可什么都沒說！”林景斥了回去。

　　“什么也沒說？呵呵，林景，她向來最聽你的，那幾日她一直都在避著你，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要她發(fā)現(xiàn)了……”林夫人的氣息顫抖，“你別以為我猜不到你在做什么事情。”

　　林景的聲音是被激得急了，不加遮掩的怒氣迸發(fā)出：“你莫要瞎猜想了！你這哪里像是林夫人的樣子？”

　　林夫人的呼吸一滯，接著就是一聲聲冷笑，驚得瑾汐汗毛聳立。

　　里頭傳來的聲音悲痛欲絕，聲聲嘶吼凄哀。

　　“林夫人？哈哈哈……林夫人？林景，誰稀罕當(dāng)你的林夫人？我曾也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家世代從商，我就算不做什么林夫人，活得也不會比你差！”那聲音漸漸弱了，“我又為何會成為林夫人？你自己不是更清楚嗎？哈哈哈……”

　　“瘋婆娘！你簡直是瘋了！”林景怒罵。

　　“好啊！就當(dāng)做我真瘋了吧！林景！你要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一陣悶響，重物砸落，似在瑾汐耳畔一般，里邊再也沒了說話聲。

　　瑾汐心下一冷，汗毛豎立，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

　　林夫人應(yīng)該就要出來了。

　　她咬了咬牙，跑到就近的墻，踩著一旁的樹三兩下翻了上去，就要跳出墻時，忽然覺得身后有燥熱在貼著脊背升起，一直漫上了脖頸。

　　瑾汐忙回頭看去，只見有滾滾濃煙從林楓的屋子里竄出，騰上天空，緊接著不足三息，黑煙里竄出了火紅，燒出了里屋，沿著酒濕的柱子蔓延，又舔上了掛在柱上的綢緞，更有向下蔓延的趨勢。

　　這短短地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根本不及瑾汐想出應(yīng)對的辦法。

　　——

　　“公子，林景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被他夫人放的那把火燒死了?！标惷C磨著墨，諷笑著。

　　“是嘛？”容澈筆尖一頓，紙上暈出墨圈，“林景本就沒了價值，死不足惜?！?/p>

　　陳肅點了點頭，又道：“我今日在林府附近瞧著了一個面生的丫頭，她還想翻墻進(jìn)去救人，真是可笑?！?/p>

　　“她救下了嗎？”

　　陳肅應(yīng)道：“我沒留太久，見那火勢一燒起來就走了。不過，就她一個姑娘，想救下來也太荒謬了?！?/p>

　　容澈輕笑著沒說什么。

　　過了一會，陳肅又開了口：“公子，我還有一事不明?！?/p>

　　容澈點了點頭，示意他往下說。

　　“為何您要親自處理林小姐，林家過不了多久也就沒落了，林小姐那樣的人不值得您動用遺情散才對?！?/p>

　　容澈勾起一抹笑：“你看，連你都能被她騙到?！?/p>

　　陳肅手上的動作一頓，顯然是不解。

　　“第一次見面時她儼然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姐?！?/p>

　　“后來她支開了她的丫鬟，并擺出了她的目的。”

　　“所以，那日我就與她做了一個交易?！?/p>

　　容澈將筆放到了筆架上，抬起眸對上了陳肅的臉。

　　陳肅笑著對上那眼：“是我愚鈍了?！?/p>

　　——

　　午后，淮言才回來，就看見沉著臉坐在院中石桌前的李業(yè)。

　　見了淮言，李業(yè)斜著眼，怪聲怪氣地問：“你不是去查案了嗎？怎么就回來了？還不如今日也就在外頭的好。”

　　淮言就著聲音坐在了他的對側(cè)。

　　“查完了。臉能黑成這般，您這是又有何指教？”

　　“我是不如某人臉皮厚，還能跑到太傅面前胡說八道。”李業(yè)瞪了一眼淮言。

　　“我本以為你昨日是真的在開玩笑?！?/p>

　　淮言挑了挑眉，笑而不自知：“是嗎？我怎么覺得我沒在開玩笑?！?/p>

　　李業(yè)收了視線，凜聲問：“淮言，你認(rèn)真的？”

　　“認(rèn)真的?！?/p>

　　漫長的寂靜，只有風(fēng)吹樹響和呼吸的薄音。

　　這語氣，連李業(yè)都難以分辨出真假。

　　“罷了?！崩顦I(yè)忽而緩了口氣，擺了擺手，無所謂地笑了笑：“反正你也追不上他。”

　　淮言薄唇微勾起了一點弧度：“誰說我就真追不上了？”

　　“有種你回去就下聘，你看他是來殺你，還是來應(yīng)你？”李業(yè)冷笑譏諷道。

　　淮言笑哼一聲，沒有言語，無何，也不知是又在想什么，看起來還有點嚴(yán)肅。

　　李業(yè)瞥了一眼，擔(dān)心自己真挑起了他的心思：“我就隨口一說，你可別真這么干了?！?/p>

　　淮言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轉(zhuǎn)瞬即逝，快到連李業(yè)都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玩笑罷了。”淮言淡著聲說道。

　　李業(yè)心頭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想都覺得這話里的色彩過于復(fù)雜，難以解讀。

　　“你……”李業(yè)反復(fù)思考著該如何開口，做慣了嚴(yán)師的他平日能言詭辯，今日舌頭卻打結(jié)了。

　　“表兄……！”一聲帶喘的急促呼喊打斷了二人的交談，隨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灰蒙蒙的身影。

　　本就是灰白色的衣裳，現(xiàn)下更是染滿了黑灰，衣服主人的臉上也臟兮兮的，身上沒有一處是干凈的，笑得卻很燦爛。

　　她身后還背了一個婦人，頭垂在了瑾汐的肩頭，墨發(fā)散亂，一部分已被燒成了小卷。

　　而站在她身旁站著的，是同樣沾了滿身黑灰的青黛。

　　眼眶里含著淚，不顯面色。

　　——

　　濃夜，既無風(fēng)也無雨，是難得的靜夜。

　　一支箭矢擦破黑夜射進(jìn)里屋，釘在了柱上，后方系有花白的布條。

　　源寧笙微瞇著眼將布條扯下，將布條打開，熟悉的筆墨，上邊明晃晃地寫著三個字：“錦繡苑?！?/p>

　　困倦還沒清楚，現(xiàn)下看到這三個字，倒是清醒了些。

　　源寧笙將布條燒毀，微勾起了唇。

　　——

　　林夫人被安頓到了客房，跟昨日比起整個人狀態(tài)看起來都不佳。

　　青黛輕手輕腳地給她擦拭掉面部的臟污，李業(yè)坐在床邊把脈，確認(rèn)真的無事后才敢松口氣。

　　剛站起身，目光就落到了瑾汐那急切的臉上。

　　“你簡直是胡鬧?。　崩顦I(yè)心疼地抓著瑾汐的肩膀轉(zhuǎn)著打量了好幾圈，確認(rèn)了她只是蹭得有些臟、看起來又過于埋汰后才沒再嗆她。

　　“林小姐曾與我交好，于情于理，我總要去給她悼悼，也是想不到會這樣……”瑾汐訕訕笑著。

　　說來也是驚險，青黛當(dāng)時可是是抱著和林夫人一同去了的心態(tài)的，若不是瑾汐發(fā)揮出了畢生的詭辯能力，撬動了青黛的心弦，不然的話現(xiàn)在瑾汐倒樂意一同葬在火里。

　　正想著自己的豐功偉績，頭上忽然傳來悶痛。

　　“這就是你非來京城不可的理由？”淮言收回了手，冷冷道。

　　瑾汐抱住了頭，后退一步，生怕那手又落在頭上，心底無助地暗自喊疼，面上強顏歡笑：“我真知錯了！”

　　“去好好洗洗你這身臟污，明日你阿兄要來看你，我可不想他過來惱我?！被囱缘馈?/p>

　　整天張口閉口就是仁義禮智的書呆子，在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卻格外較真。

　　瑾汐眼里只一瞬就騰上了歡喜，即使是臟灰也無法掩蓋。

　　“好哦！”剛歡喜完，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心情瞬間一落千丈，“完了……”

　　她是瞞著她哥偷跑出來的。

　　——

　　舟車勞頓，程九拖著疲憊的身子又趕往了匯雨軒，手上還提了兩壺從南城順回來的燒酒。

　　踏進(jìn)了那四壁合院，映入眼簾的是院中的一四方池，池上是被圍起來的四方空，每下雨時，雨水都會順著磚瓦匯于下池，池中幾條錦鯉隨意的擺尾蕩波，稀疏的影映在苔石，一桿夏荷含苞，還沒有要開的意思。

　　匯雨軒這個名字正是因為程九在某個下雨天看見了雨水匯池的景象，兒時的他只覺精妙，就起了匯雨軒這么個名字，晉越見他起得這么隨意，還嗆過他兩句。

　　可晉越到底還是沒有將門匾上寫得歪七扭八的三個字給替換掉。

　　“師父！”程九沖著中庭高喊，“小九給您帶酒來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門就被推開了，還伴有沙啞的老聲傳出：“吵什么啊吵什么！”

　　說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人探出了腦袋。

　　“你師父我還沒死，用不著你這么喊靈！”晉越懟了他兩句，加快腳步上來奪過一壺酒，揭開蓋子就是猛吸。

　　忽而鼻子一皺，似是聞到了什么臟東西，嫌棄地蓋上了蓋子：“勉勉強強吧，你這酒哪買的?！?/p>

　　程九見他這樣，習(xí)以為常地笑笑道：“您總說年輕時在南城喝酒的往事，這回啊我可是特地去南城給您捎回來的?！?/p>

　　晉越嘆了口氣，將酒塞回了他手里：“現(xiàn)在的南城人哪有老蕪會釀酒?！?/p>

　　程九笑著，將酒擱在了中庭的桌上。

　　當(dāng)年的蕪家可是在南城出了名的書香門第，偏偏老蕪這個家主是個愛酒的，還有人說過他家里有幾棵桃花樹，就在樹下埋了幾壺酒這樣的話。

　　晉越偏偏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年輕時在京城與老蕪得幸相識，他與老蕪相見恨晚，是僅一壺酒就能夠發(fā)誓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交情。

　　后來啊，老蕪一家子被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剛上任的晉越費盡一切心力想要去查明真相，而在他就要觸摸到真相的一角事，蕪家在一夜之間被抄了家，萬貫家財悉數(shù)絞盡，上百口人的尸骸遍布，飛血橫濺。

　　婦孺泣聲切切，老弱怨天不公，就連為蕪家求情的人都被無情斬殺，那一夜，死的不僅僅是蕪家，還有半個南城的百姓。

　　晉越知道這一切時，他還在柳川查案。

　　而他快馬加鞭趕回去時，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

　　而那無法訴說出口的不解與憤恨，回應(yīng)他的只有刺鼻的血腥。

　　晉越一氣之下罷了官，去了職。

　　現(xiàn)下就只想在這匯雨軒里，安享晚年。

　　“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樣了？”晉越忽然問。

　　程九一想起這件事頭就疼：“這也是我此行來的另外一個目的。”

　　晉越聽他這么說，倒是提起了興趣，緩步走到了石桌邊坐下。

　　“這案子若真要論起來可能并不能算是離奇，但最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只有您清楚?！?/p>

　　晉越百般糾結(jié)，最終還是皺著臉打開了那壺酒，倒了一點出來，聽到了程九的話，不用問他也能猜到這是什么意思。

　　“當(dāng)年那點破事能跟這案子有甚關(guān)系。”晉越說著就輕抿了一口酒，然后又搖了搖頭將它放下。

　　“當(dāng)年遺情散剛出世時就一直是您在查，不管有用無用，我總要多了解些才好?！背叹啪驼驹谏韨?cè)，沒有坐下。

　　晉越輕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只是當(dāng)年關(guān)于遺情散的那些事太亂太雜，我自己都理不清楚。”

　　“為何這般說？”

　　“遺情散當(dāng)年一出沒就在民間起了一陣大風(fēng)波，商人都抓著機會把遺情散的價格扯得愈高，尋常百姓再要不起了，也就淪為了權(quán)貴之間的玩物?！?/p>

　　“再后來，他們瘋的瘋，死的死，權(quán)貴們的腌臜事被我一查一個準(zhǔn)，皇城里一旦有個一個窟窿，那窟窿想補上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會越來越大，最后居然還是因為有人覬覦了宮妃，不然遺情散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被封禁，你說可不可笑？”

　　“只是這些？”程九繼續(xù)追問?！澳灰倌眠@些在外邊稍微查查都能知道的東西糊弄我?！?/p>

　　晉越白了他一眼。

　　“哦，對！您上次說的那個夫人呢？她是怎么回事？您以前每次提起往事可都不曾說過她?！背叹磐蝗惶崃寺暎制惹?。

　　“誰把你養(yǎng)成這般咄咄逼人的?！睍x越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來他好像是自己養(yǎng)大的，又煩躁地嘖了一聲。

　　“來來來，你附耳過來?！睍x越朝他招了招手。

　　程九聞言笑著湊了過去，還沒聽到什么，先被賞了一耳光。

　　“啊、師父您這是做什么啊?！背叹磐春舫雎?，搓著發(fā)紅的臉，閃到一側(cè)。

　　“這可跟你的案子沒一點關(guān)系了，少打聽這些沒營養(yǎng)的事情。”晉越斥道。

　　“都七旬老人了還這么動怒，也不怕氣壞了身子?！背叹培洁熘霸僬f了，這哪里沒關(guān)系了?！?/p>

　　“我要是告訴你了，你的腦袋可要搬家的?！睍x越撫了撫花白的胡須，恐嚇道。

　　程九有些為難，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怎么說：“可……”

　　晉越倒掉了杯中的酒，換成了茶水。

　　“小九啊，你還年輕，不知道當(dāng)年的天究竟是如何黑的，亦不知道當(dāng)年的南城是怎樣的慘烈?！?/p>

　　“既然如今有了光辰暫緩的機會，那我就此停下來也未嘗不可。”

　　“可你還年輕，你不能總停在過往里，尤其那還是我的過往，你全然沒必要去摻和的過往?！?/p>

　　“可是師父……！”

　　“莫要再糾結(jié)遺情散，而錯失了別的機會。”

　　程九咽了咽口水，神情失落。

　　“師父果然料事如神?！?/p>

　　他不再站著，而是坐到了對側(cè)，將那壺酒一飲而盡，鼻翼處很快就浮上了紅暈。

　　那眼神混沌，眉頭緊鎖。

　　他依舊不甘。

　　晉越哼笑，將茶水飲盡。

　　年輕，誰又不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