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林夫人清醒時，已經(jīng)是丑時了。

　　青黛感受到了動靜，忙抬起頭，迷蒙著眼，看清后，淚水再也止不住。

　　見她只是這么不吱聲的哭，林夫人心里漫起疼，也不忍心再責(zé)備她的擅作主張。

　　“為何還是救我了？”林夫人聲音沙啞輕弱，環(huán)視了一下陌生的周邊。

　　青黛抽咽著回應(yīng)：“大小姐，是瑾小姐將您救回來了……”

　　聽到了許久沒聽到的稱謂，林夫人眼里閃過一抹詫異，又轉(zhuǎn)為釋然，問道：“她怎么會……”

　　青黛忽然跪在了床邊，帶著哭腔道：“大小姐，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擅作主張將她引過去的?！?/p>

　　“瑾小姐說的很對，若您也死了，這世上就再沒人能為楓兒小姐申冤了?！?/p>

　　“撞死的丫鬟是一個，青黛是一個，大小姐您怎么也不能是最后一個……”

　　“青黛也不想要大小姐就這樣隨著楓兒小姐離去……”

　　林夫人聽罷，沒平復(fù)下的情緒又漫上，布滿了血絲的眼珠起了一層水霧。

　　“回不去的……”

　　“大小姐，您不要這么說，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您再也不會受他的脅迫，您可以回到過去的，瑾小姐她答應(yīng)過我會幫您的，她……”

　　林夫人輕咳了兩聲，抬起手示意青黛不要再說了。

　　“青黛，我知道了?！?/p>

　　“你去轉(zhuǎn)告淮將軍一聲，我已經(jīng)清醒了。”

　　“是?！?/p>

　　少頃，青黛就回來了，就跟在倦困的淮言身后。

　　青黛還覺得奇怪呢，這個時候淮言居然是坐在院子里的。剛正面瞧這時還發(fā)覺那神智也沒多清醒，一聲不吭就只是盯著茶杯。

　　青黛本來都要不小心略過他了，只是路過時剛好有寒風(fēng)吹過，她一哆嗦，再側(cè)頭時就對上了淮言瞥過來的寒目，似乎在埋怨她剛剛不小心發(fā)出的動靜，驚得青黛又是一哆嗦。

　　思緒回籠時，淮言已經(jīng)走至了床邊，抬手免去了林夫人剛準(zhǔn)備行禮的動作。

　　“林夫人，你可知你所做的這些都是要?dú)㈩^的重罪?！被囱詣C眉掃了一眼。

　　林夫人給以青黛一個安慰的神色，撫下了青黛頻繁游移的眼。

　　林夫人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道：“我自知我所做一切是罪不可赦，只求能夠以我所知換來我女兒之死的公道?！?/p>

　　“你且說說看吧?！?/p>

　　似是難得的發(fā)泄口，胸口的擁堵難以壓制，她終于可以將這些天的愁緒轉(zhuǎn)述：“您也來林府看過了，大抵也能猜到林府現(xiàn)在的處境。”

　　“其實早在上一年開始，宮里就斷了林府的料子，而改作了一家名喚錦繡苑的布坊，聽說那里的料子是從西域來的，珍稀的緊，聽聞五皇子從錦繡苑買了成衣贈予生母婉妃，自那以后婉妃頗得圣寵，然后錦繡苑的布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宮里妃嬪衣料的首選?！?/p>

　　“自林景見過錦繡苑的成衣后，他就時常在外務(wù)工，想方設(shè)法地購進(jìn)異域的布匹，可無論買入的布匹如何，林景總說那些布匹差一點(diǎn)意思，他甚至還把錦繡苑的布拿給楓兒做衣裳，我真的不明白，那布匹與尋常布匹到底有何區(qū)別。”

　　“就在前一陣子，林景突然又同我說他遇見了一個西域來的商人，那個人很樂意給林景想要的布料?！?/p>

　　“還特地提早送來了一些布匹讓林景驗貨，沒想到那布正是林景想要的?！?/p>

　　“自那以后，他就著了魔般，即便是將家產(chǎn)變賣也要從那商人手里買下布匹，我也是那時清曉了林家再不可能回到從前的鼎盛了。”

　　“那個商人只收了錢財，額外的條件居然只是要求林景將布匹全賣出去，其余什么都沒要?！?/p>

　　“可就算是有了那個布，以林景的頭腦根本斗不過錦繡苑的掌柜，沒了宮里賞賜，林景也只能依賴著那布匹勉強(qiáng)維持面上的風(fēng)光?！?/p>

　　“他的心太高氣又太傲，染上了賭酒，更加夜不歸宿，到了最后連表面風(fēng)光都再難以維持。”

　　“我本盼著與季家的婚約可以讓楓兒脫離苦海，可季家一拖再拖，極有可能是已經(jīng)察覺了林家的處境，婚約還沒履行，楓兒也……”

　　“春宴那日，林景將楓兒支開了，那日回來時，楓兒不僅換了身衣裳，還變得癡愣，好多時候不管怎么叫她都沒有回應(yīng)?！?/p>

　　“第二日出去一趟回來后，就自盡在了房中……現(xiàn)在想來，定是林景逼著她去見了誰又誤食了遺情散的緣故，她一定是清醒后受不了才自盡的……”林夫人聲音哽咽，再也沒法往下講了。

　　淮言良久無言，眉頭鎖著，眼底晦暗無光，難以辨認(rèn)出思緒。

　　“我好似不曾在京城聽過喚作錦繡苑的布坊?！被囱缘?。

　　林夫人擦拭掉眼尾的淚珠，淡聲道：“將軍不知道也正常，那布坊是青樓改成的，原先叫作秋水閣，我曾見過里面的人，都是些衣著打扮艷麗的姑娘，聽聞那些姑娘繡工了得，我猜想應(yīng)當(dāng)也是因此，那些布才買得格外火熱吧?！?/p>

　　“我記得樓里的掌柜喚作臥花，是一名琴師?！?/p>

　　“我知道了。”淮言闔上了久睜的眼，酸痛密密麻麻地落在了眼中，再睜開眼時眼前似有薄霧，“我會去查清楚?！?/p>

　　說著就準(zhǔn)備離開。

　　林夫人壓下情緒，出聲又叫住了淮言:“昨日府里的那個丫鬟應(yīng)該只是林景布的障餌，也怪我當(dāng)時對林景還心存幻想，想拖延住時間，就沒有提醒您，還請將軍不要介懷?！?/p>

　　淮言腳步一頓，將視線又重新落到了那張蒼白的臉上。

　　“為何這般說？”

　　林夫人勉力扯出一抹柔笑：“雖然不知將軍您這一夜都在糾結(jié)何事，但總歸不會是林家的事情，依我拙見，您應(yīng)是在憂心那個坊主，如果是我錯了，還望您寬恕我的妄加揣測?！?/p>

　　見淮言似乎是僵住了，林夫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緣由。

　　“若是落下了什么誤會，還是盡早弄清楚的好。”

　　空氣靜滯了兩秒，淮言忽然笑了。

　　淮言離開的背影已經(jīng)在眼前徹底消失了，剛才的笑卻還一直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若真論起謀略才智，她并不覺得自己能比得過這個男人，所以作為一個聰明人，她選擇和盤托出；論經(jīng)歷，她比起淮言自然是綽綽有余的，剛剛淮言眼底的東西她全然能看穿。

　　剛剛之所以會提及那個坊主，是因為她想試探淮言是否真會如傳聞中的那般，對一個只是因為長得尤其漂亮的人而情動。

　　當(dāng)她真地去確定了那眼里的情緒后，她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恐懼。

　　若說那是喜歡，她無法茍同；若說是厭惡，她覺得也不是；若說是單純的情欲，她也并沒有看出來。

　　若非要她說那是什么樣感覺，那大抵是一種沉迷的瘋狂與興奮、兇禽待捕獵時的伺機(jī)而動、和對一切都自信掌控的上位者姿態(tài)。

　　能露出這樣神情的人，要是說他會愛，那真是荒誕。

　　——

　　淮言卸下了疲憊，揉了揉眉心，算算時間也該去上早朝了，可他并不打算去那么準(zhǔn)時，聽那些老家伙毫無意義地爭吵簡直是浪費(fèi)生命，于是他就慢慢悠悠地用過早膳后才出發(fā)。

　　等他終于到時，文武百官都站得整整齊齊，居于高位李仁陰沉著臉，好像都是特地在等著他來一般。

　　程九就跪在最前頭被單拎出來問話。

　　見淮言來得晚就算了，還這么懶散，李仁面上顯出不滿。

　　“其余人都散了吧。”李仁肅聲道。

　　眾大臣如釋重負(fù)，紛紛跪拜，稀稀疏疏地走出殿外，沒有幾個敢正眼瞧淮言的。

　　只有源承德瞪了他一眼。

　　程九站起身側(cè)到了一旁，淮言抬步走至殿央。

　　“兩日已經(jīng)過去了，林家昨日還遭了那樣的變故，廷尉的進(jìn)展究竟是如何了？”李仁帶著不加掩飾的怒意發(fā)問。

　　淮言來時就窺到了李仁的面色，看起來氣色很糟糕，眼窩似乎也陷下去了些，前些天可不似這般。

　　李仁可不是什么真會為國事而憂慮至此的人。

　　“回陛下，此案錯綜復(fù)雜，又涉及禁品一事，兩日實是難以查清。”淮言回道。

　　“你的意思是……？”

　　“微臣明白禁品勞得陛下憂心，陛下也是體恤臣民的人，也應(yīng)當(dāng)是知曉廷尉的難處，所以，還請陛下再多寬限幾日?！被囱哉f出口的話條理清晰，卻是把李仁能發(fā)作的路堵死了。

　　李仁面露遲疑，他也不是第一天當(dāng)皇上，哪里會聽不出來這話的意思。

　　你若是個明君，就別催。

　　李仁清了清嗓，收了怒容：“朕也不是來強(qiáng)逼廷尉交差的，也并未含帶苛責(zé)的意思。”

　　“說到底啊，朕自以為朕更是個念舊情的人，林家一家遭此劫難，昨夜那場大火更是要林家上下尸骨無存，聽到這樣消息，要朕如何能夠安然寢食呢……若廷尉還未查出眉目，朕難以面對曾與林家的交情，更不知要如何向天下交代啊?！崩钊拭懔Φ乜嘈Γ媛稇n傷。

　　說得倒好聽。

　　“陛下言重了，事關(guān)天下，微臣自然會竭盡所能，將幕后主謀尋到?！被囱詰?yīng)著。

　　“既如此，朕若再許你三日，你能否給朕一個交代？”李仁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

　　“三日的話……也未嘗不可。”淮言短暫思考后就應(yīng)下了。

　　程九徹底站不住了，聽著這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繞圈子，腦子都要被繞成腦花了。

　　“可什么可，這不合規(guī)矩啊陛下，三日不過轉(zhuǎn)息一瞬，更何況查不查得出還都是說不準(zhǔn)的事情，縱使此案牽扯糾葛再多，往例也不曾說過五日就要將案子查出，這實在是過于倉促啊陛下?！?/p>

　　他搶著話上來說了這么一通，李仁這才將視線分了過去，聽完后，面露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年輕人說話不要這么急躁?！崩钊蕯苛诵Γ抗庥我圃诔叹派砩?，“更何況現(xiàn)在朕是在同淮言說話?！?/p>

　　程九眉頭皺起，面色急速轉(zhuǎn)青。

　　“陛下仁厚，何必難為他，您也說了，他還較年輕，總該給年輕人犯錯的機(jī)會。”淮言拉回話題，替程九解了圍。

　　李仁面色終是好轉(zhuǎn)。

　　“既然你都這么說了，也就罷了，朕也不多耽擱廷尉查案了?！崩钊蕯苛伺?，緩和了聲，“淮言，你就先退下吧，我還要再同程仵作談?wù)??！?/p>

　　淮言漠著臉，拱手行禮，轉(zhuǎn)身離去，程九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殿中，垂著頭緊鎖著眉，直盯著金燦輝煌的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