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蕪音,外人總喜將其釋義作“無音”,這般說法,我向來最是厭嫌,年幼時我每聽到這樣的說法,卻是不敢回應,我知曉他們會這般說的原因,因為我的的確確,不會說話。
至少在外人眼里是如此。
我對曾經(jīng)的事情沒多少記憶,但是我知道,我不是爹爹的孩子。
我亦不知我是哪里人,模糊的記憶里只有那雨夜,將我攬入懷里,帶出血尸堆的爹爹。
我衣衫里繡著一個“音”,后來隨了爹爹的姓,就喚作了“蕪音”,也就有了“無音”。
爹爹總說他姓不好,有虧于我。
他也時常會有些自責,擔心是否是因為這樣的名字致使我不愿開口。
傻爹爹。
五歲那年,他突然問我:
“阿音,爹爹改姓好不好?”
我一下急了,也就開了口,險些沒哭出來。
他見狀,忙蹲下身子安慰我,然后,他急著急著突然就笑了。
或許,
是因為我開口說話了吧。
現(xiàn)在啊,我也時常在想,我五歲前究竟是為什么不愿開口說話呢?
分明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就抓著他喊爹爹了。
想來,也不過是孩童時的心性,體不體悟得到,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越長大,我也越發(fā)地跳脫,不再拘束于那些凌亂中,“無音”的“無”,也變成了“無處不在”的“無”。
“爹爹!阿爹!”我跑進了爹爹的院落,追著他叫喚,“酒呢、酒呢?”
爹爹時常皺著眉看我,又妥協(xié),最后是不厭其煩地三兩句叮囑,不過說些什么,我早就忘記了。
沒法,他實在擔心,自己學了釀酒,又怕我醉了頭,便釀的桃花釀。
爹爹的酒最好喝了!
年過及笄,我也遇見了喜歡的人,他叫源承德,我們兩情相悅,就在我以為我能順理成章地與他成親時,爹爹卻不同意了。
他覺得承德沒有能力照顧好我,不愿讓我下嫁。
我性子也被他養(yǎng)叼了,和他大吵了一架,執(zhí)意要嫁,爹爹耐不過我,也就妥協(xié)了,只是,他和承德提了條件,只是訂婚,婚禮得在他考取功名后,風風光光地來娶我,在此期間,我永遠都會是蕪家大小姐,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條件,我的愛人全應下了。
以及,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必須要跟我姓。
我已經(jīng)明事,我知道,這是爹爹在試探我在承德心里的地位,又顧及我在外的名聲。
畢竟堂堂大小姐,下嫁給一個滿口誓言的書生,閑話,在我還未帶著他去見爹爹時便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了。
我知我過乎荒唐,可我向來看人不錯,我要叫天下人臉疼,我蕪音,從不錯。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他待我極好,官也是一步步往上升,每至深夜,我總能見他挑燈苦讀。
他和爹爹很像,常說些苦了我這樣的話。
可他們真是笨,沒有他們,我哪里活得這般快活?
一年春三月,承德就要進京趕考了,再回來不知要幾時,也是那時,我違背了我與爹爹的一個小承諾,我也不知我是何時養(yǎng)成的膽大性子,還真是妄為過了頭,亦或許男女間的情愛,論不上那么多細碎的分辨,愛就是愛,是源于本心,多了,自然就心亂了。
我不敢告訴爹爹,我也是后知后覺地懊惱。
但同時還有一點無法言說的喜悅。
真是不知死活……
過了一月多,我才發(fā)覺不對,身體上的反常,讓我開始驚慌,我的驚慌被丫鬟靖舒看在眼里,她請來了郎中,我也不得不去面對既成事實的真相。
我,有孕了。
爹爹知道這件事后氣得發(fā)抖,臉都氣紅了,我知他應是想說些狠厲話,可他說不出口,只能徒勞無功地折磨著自己,最后甩甩袖子,邁著大步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心里知曉是我有錯,但又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再討他煩心,只好訥訥地坐在房中,與靖舒說了一夜稀碎的話,再后來,我就越發(fā)地困倦,最后睡了過去,靖舒說了什么,也沒怎么聽清,大抵是與我討論到孩子的名字了。
醒來后,我也想了許久,爹爹應該還在氣頭上,清晨起來就不見了蹤影,約莫也是不愿見我。
我還想找他取取經(jīng),該如何給孩子取名字。
后來想,他應當也是不大會取名字的,不然,滿府上下的丫鬟就不會是什么“蘭花”“香草”“翠軒”這樣的名字了,他這個隨意取名的毛病,真得改改。
雖然,我也沒什么取名的本事……
肚子一天天地大了,爹爹也不再生氣了,只是時常緊皺眉頭,我知他擔心什么,因為承德還沒有回來,考試延了期,他回來的日子變得渺茫,也變得沒了定數(shù)。
我常勸慰爹爹不必為我多憂心,但其實我也難免害怕。
我怕他真的不回來了。
但我信他。
臨產(chǎn)還有月余,行動也越發(fā)不便,無論去哪,身邊除了靖舒外,便是爹爹忙里忙外,近來有戰(zhàn)事,作為蕪家家主,他能顧及我的時間也越發(fā)地少,還時常一人站在屋檐下嘆息。
我沒少撞見這般場景,心口發(fā)緊的同時,也是無能為力。
我不知道爹爹在顧慮什么,
看他的樣子,約莫是在等人。
可我這么些年來,從不知爹爹有什么友人。
確切說,是爹爹從不打算與我介紹那個人。
半月后,戰(zhàn)事得到了喘息,人們也開始了走動,但邊關(guān)并未消停,南城的資源也漸漸蕭條,百姓們吃不上飯了。
我與爹爹協(xié)商后,領(lǐng)著靖舒還有一眾仆從,到了南城街邊施粥,那兒離府上不遠,爹爹這回也就沒再以我身體為由拒絕。
施粥很順利,延邊的百姓也都很敬重我,我知道其中緣由多少與爹爹相關(guān)。
但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足矣。
我畢竟是挺著個肚子,站久了難免腰酸腿疼,后來也就交給了靖舒打理,我一人哼著曲,去一旁的糕點鋪子,想著照顧照顧周邊的小販。
不料,在我出神挑選糕點的時候,遠方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那馬蹄聲是凌亂的、磅礴的。
當時的陣勢我忘不掉。
敵軍攻到南城邊,淮太尉誓死鎮(zhèn)守,將敵軍截于南城邊緣,那飛濺在空中的血珠,那滿是創(chuàng)口的尸體,以及那在馬背上向我匆匆掃來的一眼寒霜。
我永遠忘不了那雙眼,每每想起渾身倒冷汗,我多么希望,承德能在我身邊。
聽聞淮太尉在南城邊大戰(zhàn)了三天三夜,他年紀比爹爹小些,和爹爹也算得上至交,說實話,我很怕他。
他是在我為數(shù)不多零碎記憶里最清晰的一塊,在那堆尸塊中,我曾見過他。
我沒來由地厭惡他。
因著這件事,我受了不小的驚嚇,也是因此,在此事結(jié)束后的一周余,我的肚子突然開始絞痛,濕滑的液體從腿根滑落,恐懼爬滿了全身,爹爹不在,我的身邊只有靖舒,那一刻,我?guī)缀跻詾槲揖鸵懒恕?/p>
那日小雪,靖舒守在身側(cè),好在她為此學了不少知識,不然我恐怕要疼死在那日破曉了。
那一聲趕著破曉而來的啼哭,讓我渾身血肉都為之共鳴,為之雀躍。
即使疼痛,但我卻想,這一切都值了。
“小姐!是個小少爺?!本甘鎵褐澏兜穆曇簦瑢⒑⒆颖У搅宋业纳韨?cè),看著他那張緊縮在一起的小臉,說實話,我第一反應是有些抵觸的。
初為人母,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一個新生命。
靖舒笑得溫和,柔聲道:“為他取個名字吧,小姐?!?/p>
她話音剛落,我也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孩子的姓名是要由我全權(quán)做主的。
可疼痛與麻痹的肢體,讓我連思考的力氣都近乎渺茫,無何,我從亂作一團的思緒里挑挑揀揀,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那句話說出了口。
“既然我叫蕪音……不如,就喚作蕪笙吧。”
后來我還時常后悔,怎么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呢?
每每想起,我也更能體會了當時爹爹的無措,這樣一個名字,在一個孩子身上,實在是不合適的。
但話已出口,醒來后的我早已無力回天,只能無奈地喚著“阿笙”,盡量避開著那個“蕪”字,不知為何,興許是怕他因此變得與我兒時一般不愛說話。
我醒來時,家里掛滿了紅綢,我也得了個消息,是好消息。
承德考中了狀元,位次更是往上提了不少,他回來了。
見著他的那一刻,心即刻就癱軟作了水,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我不會忘記,他跑過來摟住我,朗聲笑著告訴我:
“阿音,我來娶你了?!?/p>
——
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阿笙一歲了,他很活潑,我也將那些莫須有的憂慮咽回肚子,學著爹爹的樣子,去照顧著這個孩子。
他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孩子,也是最愛胡鬧的孩子。
同時,他與我真是像極了。
爹爹總這般說,眉眼像我,舉止也是如我一般不知輕重,半大點的小孩,剛學會走路就學會了滿院子撒歡地跑。
除了甜糕外,他居然對些危險的物什感興趣,我承認當我看見他搗鼓琉璃、碎玉、斷刃時險些沒將我嚇昏了過去。
也是由此,我發(fā)現(xiàn)他似乎分外偏愛些晶亮的玩意,在我的再三警告下,他也終于是消停了。
既如此,那便為他雕一枚玉佩吧。
他很乖巧,但話很密,總能將我吵得稀碎,承德忙于政務(wù),我便將身心全放在了這個半點大的娃兒身上。
“娘,甜糕。”
“不行,你還小,不能吃那么多甜食?!?/p>
“阿娘騙人?!?/p>
“阿娘從不騙人?!?/p>
“外公說你小時候吃的不少,還偷酒喝?!?/p>
小阿笙你口齒不伶俐,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
我尷尬地笑笑,只能一遍遍撫摸他的頭,說些沒道理的瞎話:“娘只是……只是……奧!是外公撒謊了,阿笙你是被外公騙了?!?/p>
看著阿笙的眉頭不解地皺起,又散開,最后清澈的眼眸滿上了篤定,我就知道我忽悠成功了。
“外公壞!”
也不至于如此……
“阿笙不能這么說外公,尤其不能當著外公面前說……”
話音還未落,身后響起的聲音就讓我渾身一激靈。
“不能當著外公面說什么?”爹爹的聲音雖然是帶點笑意,但讓我感覺陰風陣陣,我也就知道,他或許全聽了去。
他悶著臉訓了我一頓,說我不能教孩子撒謊,這是不對的。
我無奈妥協(xié),但我舍不得我懷里的甜糕,而且,阿笙也真的不能吃那么多。
回過神來,阿笙不見了蹤影,我和爹爹急著到處尋他,直到,我們焦頭爛額之際,在酒窖里見著了他小小的身影。
我剛松下的氣,又因這滿屋子酒氣而提了起來,抱著他離開時,心臟早已混作一團,我抽噎著小聲啜泣了許久,好在,郎中瞧過后說沒什么大事,那些零碎的情緒才得以拼湊。
這也是我成為母親以來,第一次覺著這般累。
夜里阿笙發(fā)了一次高熱,我和靖舒忙里忙外地照顧他,熬了半宿不得睡,生怕他渴了、冷了。
后半夜,他也終于是退了熱,但總是隨意地撇開身上的被子。
我也只能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替他掖好被角,自顧自地喃喃著:“阿笙,快快醒來吧?!?/p>
我想,我是很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