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向陽生
草荒荊棘處,中華奮進向陽生;布破襤褸時,雙手光造可歌業(yè),吾輩之情具系華夏,寸寸丹心皆為國家。
民國二十六年秋,上海的梧桐葉剛開始泛黃,法租界的一棟小洋樓里卻已透出徹骨的寒意。
程煜明站在窗前,望著樓下零零散散走過的行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框上已經(jīng)開始剝落的漆皮。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在他清瘦的面頰上投下一片暖光,卻照不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看什么這么出神?”
一雙柔軟的手臂從背后環(huán)住他的腰,溫?zé)岬纳眢w貼了上來。程煜明沒有回頭,只是抬手覆上那雙交疊在他胸前的手。
“看那些人,行色匆匆,卻不知去向何方?!彼曇艉茌p,像是怕驚擾了這片黃昏的寧靜。
林婉清將臉頰貼在他寬闊卻略顯單薄的背上,輕聲笑道:“自然是回家去,這個時辰,妻子應(yīng)該做好了飯,孩子正盼著父親歸來?!?/p>
“家...”程煜明喃喃重復(fù)著這個字,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
婉清轉(zhuǎn)到他的身前,仰頭望著他緊蹙的眉頭,忍不住伸手去撫平那幾道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紋路。
“又在想你父親的事了?”
程煜明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遠處的街道上,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在盤查過往行人,態(tài)度粗暴地推搡著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婦人。
“這個國家病了,病得很重?!彼K于開口,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外敵虎視眈眈,內(nèi)里腐敗橫行,百姓苦不堪言,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要么麻木不仁,要么...”
“要么如飛蛾撲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婉清接過了他的話,眼中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
程煜明低頭看她,這才注意到她今日的不同。平日里素面朝天的她,今日略施粉黛,穿了一身水藍色的旗袍,領(lǐng)口別著一枚精致的蝴蝶胸針——那是他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你要出門?”他問道,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婉清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幾個女校的同學(xué)約了小聚,怕是晚些才能回來?!?/p>
程煜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時局動蕩,日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北平,劍指上海,街上隨處可見日本浪人滋事,夜間出行并不安全。
“去哪?我讓老陳送你去?!彼f道。
婉清連忙搖頭:“不必麻煩陳叔了,就在霞飛路不遠,我叫個黃包車去便好?!?/p>
她說著,轉(zhuǎn)身走向衣帽架,取下一頂米白色的寬檐帽戴上,帽檐下垂下的薄紗半遮住她的臉龐,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程煜明心中的不安越發(fā)強烈。他與婉清青梅竹馬,成婚三載,對她的了解勝過自己。此刻她雖然語氣輕松,但緊握著手袋的指節(jié)卻微微發(fā)白,那是她緊張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婉清,”他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自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紗網(wǎng)后面,婉清的眼睛閃爍了一下,隨即漾開一個溫柔的笑容:“我能有什么事瞞著你?不過是尋常聚會罷了?!?/p>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個短暫的吻,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飯菜在灶上溫著,你記得吃,不必等我。”
不等程煜明再說什么,她已經(jīng)快步走向門口,身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處。
程煜明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窗外,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入地平線,暮色如墨般浸染著天空。遠處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這座城市奢靡的輪廓,卻也照不亮那些陰暗的角落。
他走到書桌前,打開最底下的抽屜,取出一本厚重的《物種起源》。書頁中間被掏空,藏著一把烏黑的手槍和兩個壓滿子彈的彈夾。
手指撫過冰冷的金屬,程煜明的眼神逐漸變得堅毅。他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七點一刻。距離與同志們的秘密集會,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夜幕下的上海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如星河倒墜。程煜明壓低帽檐,穿梭在熙攘的人流中,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在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攤前,他停下腳步,假裝挑選鮮花,實則借著花攤上的小鏡子觀察身后的情況。鏡子里,兩個穿著長衫的男人在不遠處的報攤前徘徊,目光不時瞟向他的方向。
程煜明的心沉了下去。他被跟蹤了。
毫不猶豫地,他扔下幾個銅板,隨手拿起一束白菊,轉(zhuǎn)身拐進了旁邊的小巷。腳步聲在身后響起,追兵顯然不打算再隱藏行跡。
小巷錯綜復(fù)雜,程煜明對這里了如指掌。他幾個拐彎,迅速拉開與追兵的距離,最后閃身躲進一個堆滿雜物的死角,屏住呼吸。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壓低的交談:
“剛才明明在這邊...”
“分頭找,他跑不遠!”
兩個身影一左一右從小巷兩端包抄過來。程煜明握緊了藏在衣袋中的槍,計算著出手的時機。
就在此時,一陣尖銳的哨聲劃破夜空。
“警察!干什么的!”一聲大喝從巷口傳來。
追兵顯然沒料到會突然出現(xiàn)警察,頓時慌了手腳。程煜明趁這個機會,從藏身之處閃出,向相反的方向疾奔。
“站??!”身后的喊聲和腳步聲雜亂地響起。
程煜明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在一個岔路口猛地轉(zhuǎn)身,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個柔軟的身體。
“啊!”一聲驚呼,對方手中的東西散落一地。
程煜明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對方,卻在看清對方面容時愣住了。
“婉清?”
林婉清顯然也大吃一驚,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煜明?你怎么會...”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白菊上,又看向他身后越來越近的追兵,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這邊!”她拉起他的手,鉆進旁邊一扇不起眼的小門。
門后是一條狹窄的通道,蜿蜒曲折。婉清顯然對這里十分熟悉,拉著他在黑暗中快速穿行,最終從另一端的門出來,竟然已經(jīng)到了另一條街上。
她小心地推開門縫,觀察外面的情況,然后松了口氣:“安全了?!?/p>
程煜明靠在墻上,喘著氣,心中的疑問卻比剛才的驚險更讓他窒息。
“婉清,你為什么在這里?”他盯著妻子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的臉,“你說你去和同學(xué)聚會,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種地方?還有,你怎么會對那條暗道如此熟悉?”
一連串的問題讓婉清低下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許久,她才輕聲說:“這話該我問你才是。那些人為什么追你?你今晚不是應(yīng)該在書房整理稿子嗎?”
夫妻二人在狹窄的暗巷中對視,彼此眼中都有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驚疑。三年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此刻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對方的模樣。
程煜明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顫抖。
“是南碼頭方向!”婉清脫口而出,臉色驟變。
程煜明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你怎么知道是南碼頭?”
婉清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幾個黑影迅速逼近。
“程先生!可找到您了!”為首的人壓低聲音說道,“行動計劃有變,日本人的軍火庫提前爆炸了,我們必須立刻撤離上海!”
程煜明認出對方是地下組織的同志,心中一緊:“怎么回事?不是定在下周三行動嗎?”
“我們中出了叛徒,日本人已經(jīng)掌握了我們的名單,正在全城搜捕!”對方焦急地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程煜明下意識地抓緊了婉清的手,卻發(fā)現(xiàn)妻子的手冰涼得嚇人。他轉(zhuǎn)頭看她,只見她怔怔地望著那幾個陌生人,嘴唇微微顫抖。
“婉清?”他不安地喚道。
那幾個人這才注意到程煜明身邊的女子,頓時警覺起來:“她是誰?”
“是我妻子?!背天厦鲗⑼袂遄o在身后,“她跟我一起走?!?/p>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為首的男子搖了搖頭:“對不起,程先生,這不符合安全規(guī)定。我們不能帶一個不明底細的人...”
“她是我妻子!”程煜明厲聲打斷他,“要么我們一起走,要么都留下!”
緊張的對峙中,婉清突然開口了,聲音異常平靜:“你們是‘荊棘’小組的,對嗎?”
一句話讓所有人臉色大變,幾支槍瞬間對準(zhǔn)了她。
“婉清!”程煜明震驚地看著妻子,“你怎么會知道...”
婉清沒有看他,而是直視著那幾個持槍的人,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屬徽章——一只展開翅膀的蝴蝶,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代號‘青鳥’,隸屬中央特科。”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你們的撤離計劃由我負責(zé)接應(yīng)。”
空氣仿佛凝固了。程煜明不可置信地看著結(jié)婚三年的妻子,看著那個平日里只會插花繪畫、彈琴讀書的婉清,看著那個被他小心翼翼保護在羽翼之下、不讓她沾染半點世俗污濁的女子。
“這不可能...”他喃喃道,感覺自己構(gòu)建的世界正在崩塌。
婉清終于轉(zhuǎn)向他,眼中盛滿了他從未見過的復(fù)雜情緒——愧疚、決絕,還有深不見底的哀傷。
“對不起,煜明?!彼p聲說,聲音有些哽咽,“我本想今晚告訴你一切...”
遠處突然響起的警笛聲打斷了他們。為首的男子急切地說:“沒時間了!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快走!車在兩條街外等著!”
幾個人迅速行動起來。程煜明被拉著向前跑,大腦卻一片空白,只能機械地跟著移動。婉清緊跟在他身邊,幾次想拉他的手,卻被他下意識地躲開了。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婉清的眼神暗了暗,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更加握緊了手中的槍。
他們穿過幾條小巷,眼看接應(yīng)的車輛就在前方,突然,一隊日本憲兵從街角沖出,子彈如雨點般射來。
“臥倒!”婉清大喝一聲,猛地將程煜明撲倒在地。
槍聲中,他聽到她悶哼一聲,溫?zé)岬囊后w濺在他的頸側(cè)。
“婉清!”程煜明驚恐地翻身,看見妻子蒼白的臉上強擠出一個微笑,左肩處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
“沒事...”她咬緊牙關(guān),“皮肉傷...”
幾個同志已經(jīng)與憲兵交火,掩護他們向車輛移動。程煜明半抱半扶著婉清,跌跌撞撞地沖向已經(jīng)發(fā)動的汽車。
子彈在耳邊呼嘯而過,程煜明感到腿上一陣灼痛,險些跪倒在地。但他咬緊牙關(guān),奮力將婉清推上車,自己隨后躍入車內(nèi)。
車門猛地關(guān)上,車輛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將追兵甩在身后。
車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眾人粗重的喘息聲和婉清壓抑的痛哼。程煜明撕下自己的襯衫下擺,笨拙地為她包扎傷口,手指不住地顫抖。
“為什么...”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來,“為什么不告訴我?”
婉清靠在他懷里,長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她艱難地抬起右手,撫過程煜明緊蹙的眉頭。
“上級的紀(jì)律...不能透露身份...”她氣息微弱地說,“而且...我想保護你...”
程煜明閉上眼,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滑落。三年婚姻,數(shù)百個日夜同床共枕,他竟然從未真正認識過懷中的這個女人。那些她晚歸的夜晚,那些她所謂的“同學(xué)聚會”,那些她身上偶爾出現(xiàn)的 unexplained 傷痕...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是從什么時候...”他哽咽著問。
婉清虛弱地笑了笑:“認識你之前就是了。我父親...他是李大釗先生的學(xué)生...”
程煜明猛地一震。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婉清從不讓他去見她的家人,為什么她的婚禮上沒有半個娘家親戚出席。原來早在他們相識之前,她就已經(jīng)走上了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
汽車在夜色中疾馳,駛向未知的前方。程煜明緊緊抱著懷中受傷的妻子,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城市剪影,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天翻地覆。
“我們?nèi)ツ??”他低聲問前排的同志?/p>
對方從后視鏡中看了他一眼,目光復(fù)雜:“先去安全屋,明天一早有人接應(yīng)你們離開上海。”他頓了頓,補充道,“青鳥同志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不能再留在上海了。組織上決定讓你們一起去延安?!?/p>
延安。這個地名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程煜明心中激起層層漣漪。那是他們這些進步青年心中向往的圣地,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婉清,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因失血和疲憊昏睡過去,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弱的陰影。這一刻,她又是那個他熟悉的、需要他保護的妻子了。
可是程煜明知道,一切都已經(jīng)不同了。從今往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的命運,都將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車窗外,一輪殘月掛在漆黑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輝照亮前路,卻照不亮人心中的迷霧。
程煜明輕輕握住婉清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感受著她微弱的脈搏。他們的婚戒在月光下微微反光,象征著三年來平凡而幸福的婚姻生活。而如今,這枚戒指背后,已經(jīng)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秘密和謊言。
“無論你是誰,”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都是我的妻子。”
昏睡中的婉清仿佛聽到了這句話,唇角微微上揚,形成一個安心的弧度。
汽車駛過外白渡橋,黃浦江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這座不夜城依然歌舞升平,卻不知巨大的災(zāi)難正在逼近。程煜明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心中涌起一陣難以名狀的悲涼。
他知道,從今夜起,他的人生將徹底改變。安逸的生活已成過往,等待他們的,是漫長而艱險的革命道路,是鮮血與烈火,是背叛與犧牲,是數(shù)不盡的荊棘與坎坷。
然而,在那荊棘叢生的道路上,總會有一縷陽光頑強地穿透黑暗,照亮前行的方向。
正如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民族,總是在最深的黑夜中,期待著黎明的到來。
程煜明輕輕擦去婉清額角的冷汗,將她更緊地摟在懷中。
荊棘向陽生,他們在黑暗中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