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淚沿著銀燭臺冰冷蜿蜒,在帕拉諾婭指間凝成僵硬的痂。夜霧漫過莊園每一道縫隙,沉甸甸壓滅了遠(yuǎn)處最后幾聲蟲鳴。
她站在廊道最深的陰影里,盯著盡頭那扇門——赫洛伊斯的房門底下,漏出一線暖黃的光,像一聲刺耳的嘲笑,割開了整片黑暗。
那光線里曾溢出小姐斷續(xù)的抽泣,還有赫洛伊斯那壓低卻清晰、不容置疑的聲音:“弗蕾妮特小姐,這是一種疾病,您必須正視它。帕拉諾婭的縱容只會讓您滑向更為糟糕的境地?!?/p>
縱容?那些在小姐每一次細(xì)微顫抖前她就伸出的手臂,那些只有她的懷抱才能勉強(qiáng)拼湊起碎裂尊嚴(yán)的深夜——那人竟敢將其稱之為“縱容”?那人用冷靜的刀剖開一切,把小姐最后一點(diǎn)賴以生存的屏障剝得鮮血淋漓,就為了她那套所謂“正?!钡谋湔f辭。
還有小姐……她的小姐,在那聲音里逐漸沉默,那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尖叫或碎裂都更讓帕拉諾婭恐慌,是一種認(rèn)命般的枯竭。
這竊賊,這溫柔的、帶著墨水清香和理性光輝的竊賊,正一寸寸掘走她用十幾年光陰壘砌的、搖搖欲墜的城邦。她甚至能聽見城墻坍塌的悶響。
指節(jié)的痛楚讓她回神。不能再等。那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持續(xù)的掠奪。
她挪動腳步,地毯吸走了所有聲息,唯有自己的心跳撞擊著耳膜,一下,又一下,沉重得發(fā)悶。銀燭臺冰冷的重量在手中變得灼熱,幾乎燙手。她需要這重量,需要它落下時(shí)那聲悶響,需要終結(jié)這蠶食一切的痛苦。
她停在那片光暈前,抬起手。
“你也要離開我嗎,我唯一的帕拉?”
聲音來自后方,輕得像一縷隨時(shí)會散去的霧氣,裹挾著一種被徹底抽空后的、詭異的平靜。
帕拉諾婭的脊柱猛地一僵,舉著燭臺的手臂凝固在半空。血液似乎瞬間凍住,又在下一瞬轟然燒沸。她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弗蕾妮特站在幾步外的陰影里,白睡裙像一抹游離的鬼魂,幾乎透明。長發(fā)披散著,襯得臉孔愈發(fā)蒼白。她沒有看赫洛伊斯的房門,那雙總是盛著水色晴空或狂風(fēng)暴雨的眼睛,此刻只空洞地、專注地望著帕拉諾婭。里面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片徹底枯竭后的殘骸。
“小姐……”聲音干澀得割喉,帕拉諾婭下意識想把燭臺藏到身后,那動作卻笨拙得可笑,銀器在昏暗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光弧。
弗蕾妮特微微偏了下頭,這個(gè)曾屬于孩童的天真動作,此刻配上那空洞的神情,只令人脊背發(fā)寒。“我聽見你出來了。她的聲音依舊輕緩,沒有起伏?!澳_步聲輕到幾乎聽不見,但我知道是你。”
弗蕾妮特緩緩眨了下眼,長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顫動?!八f你在騙我。說你把我的“怪物”當(dāng)寵物飼養(yǎng),好讓我永遠(yuǎn)不離開你。”她頓了頓,似乎在努力理解一個(gè)極其復(fù)雜的命題,“她說,這不是愛?!?/p>
“她撒謊!”帕拉諾婭的聲音尖厲起來,恐懼和憤怒撕破了壓抑的假面,“她懂什么?她只知道書本和規(guī)矩!她沒見過您摔碎一切后縮在我懷里發(fā)抖的樣子!只有我!只有我見過全部的你,只有我守護(hù)著你!”她喘著氣,燭火在她劇烈的顫抖中瘋狂跳躍,在墻壁上投下扭曲狂舞的巨影,“……小姐,相信我,只要她消失,一切都會好的……像以前一樣……”
她試圖從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抓取一絲認(rèn)同,一絲過往的聯(lián)結(jié)。
弗蕾妮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后,非常非常緩慢地,一絲微弱的、支離破碎的笑意浮現(xiàn)在她唇角,比哭泣更令人窒息。
“像以前一樣?”她輕輕重復(fù),聲音縹緲,“可‘以前’……是什么樣的,帕拉?我好像不記得了?!?/p>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睡裙摩擦著腳踝?!八f的也許是對的。也許我確實(shí)....….爛掉了?!彼鹗?,不是朝向帕拉諾婭,而是對著空中虛無的一點(diǎn),指尖微微蜷曲,“而你,我的帕拉,你只是……離這腐爛最近的人,被熏得忘了別的氣味?!?/p>
帕拉諾婭眼中的世界碎裂了。最后一塊基石崩塌。她所有的瘋狂,所有的孤注一擲,在那片徹底的虛無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徒勞。甚至……丑陋。
她不是騎士,她只是另一個(gè)需要被清理的、病態(tài)的附著物。燭臺沉重的銀柄硌著她的手骨,冰冷刺骨。
弗蕾妮特的目光終于從帕拉諾婭臉上,緩緩移向她手中那件兇器。她看著那跳躍的火焰,看著那沉淀的、足以致命的金屬光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絲極細(xì)微的波動,像水滴落入無底深潭,甚至激不起一絲漣漪。
她極其輕微地偏過頭,用一種孩子探討問題般純粹而殘忍的語氣,低柔地問:“那么,帕拉,我們……誰該先獲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