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塞爾布莊園的石頭在常年濕氣中泛著青黑,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弗蕾妮特·德·馬爾桑是這座墓碑里唯一活著的、脆弱的花。她的世界由空蕩的回廊、父親寄自遙遠港口的冰冷信件、以及母親在頂層閣樓永無止境的模糊囈語構(gòu)成。
仆人們謹慎地保持著距離,唯有年邁的羅莎,像對待易碎瓷器般照顧著夫人的基本需求,然后將閣樓的門緊緊關(guān)上,將那令人不安的聲音鎖在里面。弗蕾妮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面對花園的沙龍里度過的,看著光影在地板上緩慢移動,孤獨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直到帕拉諾婭的到來。她更像是莊園陰影里自然生長出的伴生物。她是廚娘的女兒,比弗蕾妮特略大一些,眼神里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與一絲怯懦的觀察。大人們忙于生計或躲避這座宅邸的憂郁,兩個被遺忘的孩子便自然而然地靠在了一起。
這段童年時光是弗蕾妮特灰暗記憶里唯一的暖色。帕拉諾婭是她唯一的玩伴,也是唯一的觀眾。
她們會在漫長的下午玩“公主與女仆”的游戲。弗蕾妮特披著褪色的絲綢窗簾,扮演優(yōu)雅高貴的小姐,帕拉諾婭則穿著樸素的灰裙,恭敬地扮演女仆。
但游戲常常突然轉(zhuǎn)向。弗蕾妮特會毫無征兆地宣布:“現(xiàn)在,我被惡龍詛咒了,我要把所有的茶杯都扔出窗外!”帕拉諾婭從不阻止,她會冷靜地打開窗戶,看著小姐將那些精致的瓷具摔在下面無人打理的草坪上,碎片在陽光下像眼淚一樣閃爍。
然后,她會用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應(yīng)對聞聲而來的仆人:“小姐不小心手滑了,我來打掃?!?/p>
有時,弗蕾妮特會堅信某幅肖像畫里的祖先在夜晚對她說話,命令她去偷廚房的果醬。帕拉諾婭不會反駁說那是無稽之談,她只會沉默地牽起小姐的手在深夜避開守夜的侍女,成功“竊取”戰(zhàn)利品,然后兩人躲在床底分享,聽著彼此激烈的心跳和壓抑的笑聲。
弗蕾妮特覺得帕拉諾婭是全世界最懂她的人。只有帕拉諾婭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不會在她突然情緒低落或亢奮時退縮。帕拉諾婭接納她的一切,像影子忠誠地追隨身形,無論那身形如何扭曲。
帕拉諾婭確實知道。從很早很早開始就知道。
她見過小姐對著空椅子彬彬有禮地交談半小時;見過她因為一朵玫瑰花瓣凋落而歇斯底里地哭泣,轉(zhuǎn)眼又因為找到一顆特別的石子而欣喜若狂;她也偷偷觀察過閣樓上那個蒼白、瘋癲的夫人——弗蕾妮特的母親。恐懼和一種奇特的使命感在她心里同時滋生。
她模糊地意識到,小姐和她的母親共享著某種危險的特質(zhì)。但不同于大人們的回避和恐懼,帕拉諾婭選擇擁抱它。
她的小姐是特別的,而自己是唯一被允許靠近這種“特別”的人。這種獨占感,對她這個出身低微、性格靦腆的女孩來說,是毒藥也是蜜糖。
縱容弗蕾妮特的每一次突發(fā)奇想和情緒風暴,是她表達忠誠和愛的方式。她替小姐掩蓋那些“小意外”,收拾殘局,用謊言為她筑起一個保護罩。
在這個罩子里,弗蕾妮特可以是她自己,而帕拉諾婭,則是這個“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享受著這種被需要,甚至是一種病態(tài)的依賴。這讓她感到自己強大而重要,超越了女仆的身份。她守護的不是一個正常的小姐,而是一個獨屬于她的、帶著裂痕的秘密。
時光流逝,女孩們漸次長大。弗蕾妮特出落得愈發(fā)文靜優(yōu)雅,表面看去,是標準的貴族小姐,只有帕拉諾婭知道那平靜湖面下的暗流只會更加洶涌。
父親的長期缺席和母親的存在(以一種缺席的方式)像兩片磨盤,緩慢碾磨著她的神經(jīng)。她的“失控”變得更加私人,也更加……需要帕拉諾婭。
帕拉諾婭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她的貼身女仆。她們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也更加扭曲。帕拉諾婭既是仆人,又是同謀,是她瘋狂世界的唯一管理員。她為自己的重要性感到一絲苦澀的幸福。
然而,弗蕾妮特十六歲那年,一封信從巴黎抵達。長期缺席的父親突然記起了女兒的教育問題。他將聘請一位家庭教師,赫洛伊斯小姐,來負責弗蕾妮特最后的學業(yè),以便將來能進入社交界。
帕拉諾婭第一次感到了真切的恐慌。一個外人。一個受過教育、理智且必然不會理解她們世界的“正?!比耍J入這片她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秘密花園。
赫洛伊斯的到來,像一道銳利的光,刺破了帕拉諾婭精心維護的朦朧世界。她年輕,并不嚴厲,甚至稱得上溫和,但她代表著外界的秩序和理性。她開始系統(tǒng)地教導(dǎo)弗蕾妮特歷史、文學、禮儀,試圖將她引向“正軌”。
最讓帕拉諾婭痛苦的是,弗蕾妮特起初是抗拒的,但漸漸地,赫洛伊斯的學識和來自外部世界的新鮮氣息吸引了她。
她開始對教師口中的巴黎沙龍、哲學討論、藝術(shù)展覽流露出興趣。她失控的次數(shù)似乎真的減少了一因為在赫洛伊斯面前,她努力維持著“正?!钡募倜?。
帕拉諾婭感到自己被拋棄了。她聽到了她們在書房里的笑聲,看到了小姐眼中重新閃爍起她無法給予的光彩。赫洛伊斯不僅在教授知識,更在無形中,將弗蕾妮特從她們共有的、病態(tài)的共生關(guān)系中一點點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