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潑下來的。

陳溯的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瘋狂搖擺，卻怎么也趕不走那片混沌的水幕。車燈劈開雨簾的瞬間，他看見白舒潔的警車正拐進碼頭的碎石路，尾燈像兩顆失血的瞳孔，很快就被濃稠的夜色吞了進去。儀表盤上的時間跳成23:17，距離他們在警局門口分開不過半小時——她當時說要去物證室補份記錄，可物證室在市局主樓，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荒僻的貨運碼頭。

他把車停在倉庫區(qū)外的老槐樹下，引擎熄滅的瞬間，暴雨砸在車頂?shù)穆曧懲蝗蛔兊谜鸲@。后備箱里那把黑色長傘被他攥得發(fā)燙，傘骨里還卡著去年防汛執(zhí)勤時蹭到的泥垢。陳溯貓著腰穿過鐵絲網(wǎng)，雨水順著安全帽的邊緣灌進衣領(lǐng)，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三年前那個溺亡案的現(xiàn)場——也是這樣的雨夜，江面上漂著無數(shù)白色泡沫，像誰揉碎了整箱的肥皂。

倉庫的鐵皮門虛掩著，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縫隙。陳溯貼著墻根挪動，靴底碾過碎玻璃的聲音被雨聲蓋得嚴嚴實實。他看見白舒潔的身影時，正撞見她抬手扯掉警帽的動作。濕漉漉的長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可那截露在警服領(lǐng)口的脖頸，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異樣的白，像極了博物館里那些浸在福爾馬林里的標本。

“咔嗒?！?/p>

是腰帶扣解開的聲音。陳溯的呼吸猛地卡在喉嚨里，他看見白舒潔正將警服外套脫下來，動作慢得像在剝離一層不屬于自己的皮膚。當那件藏藍色的制服被隨意扔在堆著的麻袋上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月白色的旗袍緊緊裹著她的身形，領(lǐng)口的盤扣是用墨色絲線纏成的萬字紋，下擺繡著的纏枝蓮在微光里浮動，針腳密得能數(shù)清每片花瓣的脈絡(luò)。

這不是現(xiàn)代工藝能做出來的東西。上周整理舊檔案室時，陳溯在1937年的卷宗里見過一模一樣的旗袍。照片上的女人站在同一個碼頭，手里攥著枚銀元，旗袍開叉處露出的小腿上，有塊銅錢大小的朱砂痣。

白舒潔忽然彎下腰，從墻角拖出個銹跡斑斑的鐵盒。鎖扣早已被銹蝕，她只用指尖輕輕一掰就打開了。陳溯瞇起眼睛，看見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銀元，月光透過倉庫的破洞灑進來，在銀幣表面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星星進去。

她提著鐵盒走向江邊的卸貨臺，木棧道在腳下發(fā)出吱呀的呻吟。雨勢更大了，江面上翻涌著灰黑色的浪濤，遠處貨輪的鳴笛聲沉悶得像喪鐘。白舒潔站在棧橋頭，風(fēng)掀起她旗袍的下擺，露出的小腿上，赫然有塊銅錢大小的朱砂痣。

“咚——”

鐵盒墜入江水的聲音被淹沒在雨聲里。陳溯看見漣漪一圈圈擴散開，那些銀幣在水中翻轉(zhuǎn)、下沉，最后被漆黑的江水徹底吞沒。他忽然想起卷宗里的記載：1937年深秋，碼頭商會會長的女兒深夜投江，打撈隊在她胃里發(fā)現(xiàn)了三枚銀元，衣兜里揣著半張被水泡爛的船票。

陰影里突然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響。陳溯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看見個穿深色旗袍的女人從立柱后走出來，發(fā)間斜插的玉簪在暗處泛著冷光。是裴昭——市局新來的檔案管理員，總戴著副細框眼鏡，說話時總愛用手帕捂著嘴，誰也沒想到她能有這樣悄無聲息的腳步。

“1937年的毒，該醒了?！?/p>

裴昭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刺破了雨幕。她不知何時已繞到白舒潔身后，玉簪的尖端正抵在她后頸的皮膚上，那里有根青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動。白舒潔的身體猛地一僵，陳溯看見她放在欄桿上的手開始顫抖，指尖蜷縮的弧度，和檔案照片里那個女人的姿勢分毫不差。

就在這時，陳溯胸前的懷表突然發(fā)出刺耳的鳴響。那是祖父留給他的遺物，黃銅表殼上刻著纏枝紋，表盤里的指針早就停在了三點十七分。此刻它卻像被注入了生命，震得他肋骨生疼。他慌亂地掏出懷表，表蓋彈開的瞬間，表盤上突然浮現(xiàn)出模糊的影像——

硝煙彌漫的倉庫里，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正舉著槍，槍口冒著青煙。她的臉上濺著血污，嘴角卻勾著笑意，眼神里的狠戾與此刻白舒潔眼底的驚恐重疊在一起，像兩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慢慢暈成了同一個形狀。

“啊——”

白舒潔突然發(fā)出短促的尖叫。裴昭的玉簪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收回，她正用手帕擦著簪尖，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擦拭一件藝術(shù)品。江風(fēng)卷著雨絲撲進陳溯的領(lǐng)口，他死死盯著懷表上的影像，看見那個持槍的女人緩緩轉(zhuǎn)過頭，露出的脖頸上，有塊和白舒潔一模一樣的胎記。

鐵盒沉入江底的漣漪還沒散盡，裴昭已經(jīng)扶著白舒潔往倉庫走。陳溯看見白舒潔的眼神變得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旗袍下擺的纏枝蓮在燈光下扭曲著，活像無數(shù)條纏繞的蛇。懷表的鳴響漸漸平息，表盤上的影像褪去前，他分明看見那個持槍女人的袖口，露出半截和裴昭相同的玉鐲。

雨還在下。陳溯站在陰影里，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他忽然想起祖父日記里的話：有些債，要等八十年才能討；有些人，要換三輩子才能認。懷表的指針依舊停在三點十七分，可他知道，從今夜開始，有些沉睡的東西，已經(jīng)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