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里的風(fēng)突然變得粘稠，像浸了血的棉絮糊住口鼻。陳溯的皮鞋跟剛碾過最后一級石階，周遭的光影便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雕花廊柱滲出朱砂般的液珠，懸在穹頂?shù)牧鹆趔E然炸裂，碎片卻凝滯在半空，折射出無數(shù)個他錯愕的臉。

“嗡——”

耳鳴聲里混著齒輪錯位的鈍響，下一秒，他后背撞上冰涼的墻面。鼻尖涌入嗆人的龍涎香，混雜著陳舊木料與紅綢的甜膩氣息，像極了老宅里塵封多年的喜棺被撬開時的味道。

滿墻都是他的照片。

從襁褓里皺巴巴的嬰兒，到軍校畢業(yè)時穿制服的青年，甚至上周在咖啡館皺眉看報紙的側(cè)影，全被紅綢死死釘在檀木壁板上。那些猩紅綢緞在天花板與地面間纏繞成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每一寸褶皺里都藏著細碎的金粉，在昏暗的光線下浮動，像無數(shù)只窺視的眼睛。

“咔噠，咔噠?！?/p>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來，不疾不徐，卻精準地踩在心跳的間隙里。陳溯猛地轉(zhuǎn)頭，看見裴昭站在紅綢垂落的陰影里，月白色旗袍開衩處露出一截玉似的小腿，腕間銀鐲隨著抬手的動作輕晃，反射出冷冽的光。

“喜歡這份禮物嗎？”她笑的時候眼角會泛起細密的紋路，讓那張過分精致的臉突然有了煙火氣，可說出的話卻淬著冰，“找齊這些照片，花了我整整三十年。”

陳溯的手在身側(cè)攥成拳，指節(jié)泛白。他認得這個地方，民國時期留存的公館主樓，去年考古隊清理地基時，他作為顧問來過三次。可眼前的布置絕非現(xiàn)代手筆——墻上的照片邊緣泛著自然的黃褐，紅綢的經(jīng)緯里還嵌著早已停產(chǎn)的玻璃紗線，就連空氣里的塵埃都帶著屬于舊時光的滯重感。

“1937年6月13日?！迸嵴淹蝗惶?，銀鐲貼在他耳側(cè)，冰涼的金屬觸感里，那些凹陷的數(shù)字硌得人發(fā)麻，“知道這是什么日子嗎？”

陳溯喉結(jié)滾動，沒應(yīng)聲。他在檔案館見過這個日期，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前兩個月，城南教堂那場離奇的爆炸，卷宗里記載著三十七具燒焦的尸體，其中就有位姓裴的女學(xué)生。

“那天我本該嫁給你祖父?！迸嵴淹蝗粶惤?，旗袍領(lǐng)口的盤扣蹭過他的下巴，“紅綢都備好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彼讣鈸徇^最近的一張照片，那是陳溯十歲生日時拍的，背景里隱約能看見祖父書房的博古架，“可惜啊，他選了家國大義，把我留在了火場里。”

紅綢突然像活過來的蛇，猛地從墻面彈起！陳溯只覺脖頸一緊，綢緞邊緣的金粉簌簌落在衣領(lǐng)里，帶著灼燒般的疼。他掙扎著抬頭，看見裴昭手里握著塊銅制懷表，表蓋打開著，指針正以瘋狂的速度倒轉(zhuǎn)。

“別急?！彼Φ迷幃?，“每月朔日，我都會給你留個紀念?！?/p>

懷表的滴答聲突然消失。

陳溯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身體像被凍在琥珀里。紅綢越收越緊，勒得他幾乎窒息，眼角的余光里，滿墻的照片開始扭曲變形——嬰兒照里的他長出了白胡子，軍校制服上沾滿了血，咖啡館的玻璃窗裂成蛛網(wǎng)，后面站著個穿婚紗的女人，臉卻像被水泡過的紙，模糊不清。

“看這里。”裴昭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球，看見懷表的表盤變成了面鏡子，鏡子里映出座教堂。哥特式的尖頂在夕陽下泛著鐵銹色，門前的臺階上站著穿西裝的男人，正彎腰給新娘戴戒指。那是祖父年輕時的樣子，而新娘的臉……分明是裴昭現(xiàn)在的模樣。

“轟——”

鏡子里的教堂突然炸開?；鹧嫦窕钸^來的野獸，吞噬了尖頂，吞噬了臺階，吞噬了那對新人。陳溯聽見了尖叫聲，混雜著懷表齒輪斷裂的脆響。紅綢突然松開，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墻角的花瓶。

青花瓷碎在地上的聲音里，懷表的指針停了。

停在1937年6月13日。

裴昭不見了。滿墻的照片還在，只是每張照片里都多了樣?xùn)|西——陳溯的左肩上，有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像塊沒干透的朱砂。紅綢依舊纏繞在墻上，只是那些金粉聚成了字，歪歪扭扭地寫著：

“下個月初一，記得穿件方便脫的衣服?！?/p>

陳溯捂著脖子咳嗽，喉嚨里全是鐵銹味。他低頭看向地上的瓷片，其中一塊映出他的臉，眼角不知何時多了道細紋，像極了裴昭笑時的紋路。懷表落在碎片堆里，表蓋合上了，背面刻著的花紋在光線下流轉(zhuǎn)，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無數(shù)個重疊的“朔”字。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回廊里的風(fēng)又開始流動，帶著深秋的涼意。陳溯撿起懷表，金屬外殼冰涼刺骨，表蓋內(nèi)側(cè)貼著張泛黃的小照片，是個穿學(xué)生裝的女孩，站在教堂門前，笑得眉眼彎彎。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行小字：

“等你第三次忘記我，我們就一起留在民國?！?/p>

紅綢突然簌簌作響，像是在應(yīng)和這句話。陳溯猛地抬頭，看見最頂上的那張照片里，他自己的眼睛動了動，嘴角勾起個詭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