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暖意像一層厚厚的繭,包裹著遲鈍的感官。藥效殘留的眩暈感如同潮汐,一波波退去,留下疲憊的空殼和一種奇異的、被過度保護(hù)的遲鈍感。我在賀凜那件寬大的、帶著冷冽松林與陽光混合氣息的外套里動了動,像只終于從冬眠中蘇醒、卻依舊懶洋洋不想睜眼的幼獸。
“醒了?” 顧昭溫和的聲音像羽毛拂過耳際。他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醫(yī)學(xué)書,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靜,帶著醫(yī)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專注力。“感覺怎么樣?頭還疼嗎?”
我眨了眨眼,視線逐漸聚焦。顧昭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白大褂纖塵不染。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亂七八糟的,有江野欠揍的笑,有林念溫順的臉,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令人不太舒服的窺探感?但具體是什么,抓不住,像指縫里的流沙。
“唔……有點暈,” 我小聲嘟囔,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軟糯,“還有……餓?!?肚子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打破了醫(yī)務(wù)室里過分的安靜。
顧昭的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平直?!梆I是好事?!?他合上書,動作優(yōu)雅地站起身,“躺好,我去給你拿點吃的。” 他走向醫(yī)務(wù)室角落的小冰箱,步履從容。
我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賀凜不見了蹤影,但他那件深灰色的外套依舊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在我身上,殘留著他的氣息,像一個無形的宣告。江野也不在,估計是耐不住性子跑出去了。只有沈確,依舊像一抹安靜的影子,斜倚在窗邊,雙手插在褲袋里,銀絲眼鏡后的目光落在窗外陰沉的天空上,仿佛對室內(nèi)的一切漠不關(guān)心。
“賀凜呢?” 我忍不住問,聲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
“學(xué)生會,急事?!?沈確頭也沒回,聲音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哦……” 我有些失落地縮了縮脖子,把臉往帶著賀凜味道的衣領(lǐng)里埋了埋。肚子又咕咕叫了兩聲,餓得有點心慌。
顧昭很快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上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熬得軟爛噴香的白粥,幾碟清爽的小菜,還有一杯溫?zé)岬呐D?。食物的香氣瞬間勾起了更強(qiáng)烈的食欲。
“能自己吃嗎?” 顧昭把托盤放在床頭柜上,語氣溫和。
我點點頭,掙扎著想坐起來,但身體還是有些發(fā)軟,動作笨拙,裹在身上的賀凜外套也礙手礙腳。
一只微涼的手及時伸過來,扶住了我的肩膀,幫我調(diào)整好靠枕的位置。是沈確。他不知何時走到了床邊,動作自然得像是順手為之。他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病號服布料,觸感清晰而短暫。
“謝謝……” 我小聲道謝,有點意外沈確會主動幫忙。他平時總是懶洋洋的,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沈確沒說話,只是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重新看向窗外,仿佛剛才的援手只是他的錯覺。
顧昭將粥碗遞給我,勺子也放好?!奥?,小心燙?!?他囑咐了一句,便又坐回原位,拿起那本醫(yī)學(xué)書,安靜地翻閱起來,仿佛只是在這里看護(hù)一個普通的病號。
我舀起一勺軟糯的白粥,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溫?zé)岬拿字嗷肟帐幨幍奈咐铮瑤盱偬呐夂蜐M足感。饑餓感被撫平,混沌的腦子似乎也清明了一點。我小口小口地吃著,偶爾夾一筷子清爽的醬瓜,感覺力氣一點點回到身體里。
醫(yī)務(wù)室里很安靜,只有我小口喝粥的細(xì)微聲響,顧昭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被玻璃過濾過的風(fēng)聲。沈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立在窗邊,構(gòu)成了這片安靜空間里一個穩(wěn)定的背景板。
這種安靜和照顧,讓我心里那點因為被下藥而殘留的委屈和不安,奇異地平復(fù)了下去。雖然江野那個混蛋很可惡,但賀凜給我留了外套(雖然裹得像個粽子),顧昭給我準(zhǔn)備了吃的,連沈確都破天荒地扶了我一把……好像……也沒那么糟糕?
就在我小口啜飲著溫牛奶,胃里暖洋洋,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甚至有點昏昏欲睡的時候,醫(yī)務(wù)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林念那家伙又來了。
他探進(jìn)半個身子,臉上帶著慣有的、溫順又帶著點怯生生的笑容,手里拿著幾本筆記。
“顧學(xué)長,沈?qū)W長,” 他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打擾到誰,“路同學(xué)好些了嗎?”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房間,看到我正裹著賀凜的外套喝牛奶,眼神閃爍了一下,那“擔(dān)憂”簡直要溢出來了,“我……我看路同學(xué)下午的課沒上,就幫他把筆記抄了一份……”
他將那幾本筆記往前遞了遞,姿態(tài)放得很低,眼神懇切地看著顧昭和沈確,又擔(dān)憂地看向我,“路同學(xué),你好些了嗎?要不要看看筆記?”
他的出現(xiàn),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打破了那片刻的安寧。
我捏著空牛奶杯的手指緊了緊,心里那點因為食物帶來的暖意被一絲煩躁取代。我別開臉,硬邦邦地丟出一句:“用不著!你自己留著吧。”
林念像是被我兇得瑟縮了一下,捧著筆記的手抖了抖,眼眶竟真的有些紅。
看得我不由的猶疑了一下,驀地升起幾分心虛,抬手正要接過筆記。
“謝……” 我剛想開口說謝謝。
“不必了?!?顧昭溫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話。他放下手中的書,站起身,走到林念面前,臉上掛著那種無懈可擊的溫和假面,走到林念面前?!傲滞瑢W(xué)有心了?!?他聲音溫和,聽不出情緒。
“星辰需要靜養(yǎng),暫時不適合看筆記費(fèi)神?!?他伸出手,卻不是去接筆記,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點醫(yī)生檢查病人般的姿態(tài),輕輕搭了一下林念的手腕內(nèi)側(cè),動作快得如同蜻蜓點水。
“倒是林同學(xué)你,脈搏有點快,臉色也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顧昭的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仿佛真的在關(guān)心同學(xué)的身體,“學(xué)業(yè)固然重要,但也要注意休息,別太操勞了。”
林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捧著筆記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
他飛快地抬起頭,露出感激笑容:“謝……謝謝顧學(xué)長關(guān)心,我沒事,不打擾路同學(xué)休息了?!?他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低著頭腳步飛快地沖出了醫(yī)務(wù)室。
門被輕輕帶上。
醫(yī)務(wù)室里重新恢復(fù)了安靜,只剩下我輕微的呼吸聲,以及顧昭走回座位時輕微的腳步聲。
沈確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床邊。他看都沒看我,修長的手指極其自然地伸向我剛才放下的空牛奶杯。就在他拿起杯子的瞬間,他的指尖極其快速地在杯子底部邊緣抹了一下,動作快得如同魔術(shù)師的障眼法,然后若無其事地將杯子放回托盤。
他拿起那幾本被林念“遺忘”在床頭柜上的筆記,隨意地翻了翻。紙張發(fā)出嘩啦的輕響。
“字倒是不錯?!?沈確的聲音平淡無波,像是在評價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他翻動筆記的動作忽然頓住,停在其中一頁。
我雖然別著臉,但眼角余光還是忍不住瞟了過去。只見沈確從那本攤開的筆記里,極其緩慢地、用兩根手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了一小片夾在書頁中間的、薄薄的東西。
那不是什么書簽。
那是一張照片。
一張偷拍角度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學(xué)校游泳館的更衣室。畫面中央,是我剛游完泳出來,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水珠順著脖頸滑落,浸濕了單薄的T恤前襟,隱約透出少年青澀的胸膛輪廓。我的表情帶著運(yùn)動后的放松和一絲不耐,正抬手去擦臉上的水珠,動作間,一小截白皙柔韌的腰線暴露在鏡頭下。
拍攝的角度極其刁鉆,光線也捕捉得曖昧不明,將那一刻無意間流露的、帶著水汽的慵懶和青澀的誘惑感,放大到了極致。
轟——!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燒得滾燙,連帶著耳朵尖都像著了火!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也顧不上什么頭暈體軟了,伸手就要去搶沈確手里的照片!
沈確的手腕微微一轉(zhuǎn),輕而易舉地避開了我毫無章法的搶奪。他捏著那張照片的邊角,舉到眼前,銀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地審視著,像是在研究一份證物。他的指尖在照片上我裸露的腰線位置,極其緩慢地、帶著點玩味的力道,輕輕摩挲了一下。
這個動作比照片本身更讓我頭皮炸裂!
“沈確!還給我!”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都變了調(diào),撲過去就要搶。
“急什么?!?沈確的聲音依舊平淡,甚至帶著點懶洋洋的嘲弄。他手腕一翻,照片消失在他指間,被他隨意地塞進(jìn)了校服褲袋?!白C據(jù)?!?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 我被他這態(tài)度氣得眼前發(fā)黑,一口氣堵在胸口。
顧昭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的目光掃過沈確的褲袋,又落在我因為暴怒和羞恥而漲紅扭曲的臉上,金絲眼鏡后的眸光冷得像冰。他沒有說話,只是拿出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著,似乎在發(fā)送什么信息。
醫(yī)務(wù)室里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剛才那點因為食物帶來的暖意和安寧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窺探的不安。
林念!那個裝模作樣的混蛋!他竟敢……竟敢偷拍這種東西!還夾在筆記里送過來?!
沈確看著我氣得快要爆炸的樣子,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細(xì)微的、冰冷的弧度。他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我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的胸口,那里被賀凜寬大的外套緊緊裹著。
“穿好。” 他沒什么情緒地提醒,聲音像淬了冰的金屬,“別著涼?!?這話聽起來是關(guān)心,配合著他剛才收起照片的動作,卻更像是一種冰冷的警告。
我死死地攥緊了裹在身上的外套,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眼尾染上一抹殷紅,身體因為情緒不穩(wěn)而不斷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