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上的無聲圓舞曲
前往濕地公園的路途,車廂內的空氣與昨日來時已截然不同。一種微妙的張力彌漫在狹小的空間里,不是尷尬,而是飽含著某種心照不宣的、甜稠的暖意。
九閑辭專注地開著車,但眼角的余光總能捕捉到副駕駛座上那個安靜的身影。雨挽停側頭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看似平靜,然而那微微蜷縮著放在腿上的手指,和偶爾無意識輕抿一下的嘴唇,都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陽光透過車窗,在他白皙的側臉和纖細的脖頸上流淌,勾勒出柔和的輪廓,連耳邊那些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像鍍了一層淺金。
九閑辭的左手隨意地搭在變速桿上,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他的右手握著方向盤,手腕上那塊簡約的腕表秒針規(guī)律地走動,發(fā)出幾不可聞的“滴答”聲,在這靜謐的空間里,竟奇異地與雨挽停清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在一個平緩的彎道,九閑辭自然地換擋,左手落下時,手背不經意地、極其短暫地擦過了雨挽停放在腿邊的手肘。
只是一瞬間的接觸,皮膚相觸的面積可能不到一平方厘米。
但兩人都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般,同時微微一顫。
雨挽停迅速將手肘往回收了縮,指尖蜷起,抵住了自己的膝蓋。一抹緋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被觸碰的手肘處開始蔓延,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根和脖頸,甚至在他寬松的領口處若隱若現的鎖骨肌膚上,也染上了一層薄紅。
九閑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搭在變速桿上的手指停止了敲擊,微微收緊。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道路,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勾起一個極淺的、帶著些許得逞意味的弧度。他清晰地記得剛才那一瞬間的觸感——微涼,細膩,像上好的瓷器。
他沒有道歉,也沒有解釋。仿佛那只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但車廂內無聲流淌的氣氛,卻因此變得更加粘稠,每一個空氣分子似乎都裹著那份隱秘的悸動。
到達濕地公園,買票入園。初秋的濕地,蘆葦蕩已經泛出淺淺的金黃,綿延如海,在陽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木質棧道蜿蜒著深入蘆葦深處,腳下是清澈見底的淺水,能看到水草搖曳和小魚游弋的影子??諝馇遒?,帶著水汽和植物根莖的獨特氣息。
他們并肩走在棧道上,腳步聲在空曠的濕地中顯得格外清晰。起初,兩人之間依舊保持著大約半臂的、禮貌而安全的距離。
棧道并不寬敞,偶爾有對面的游客走來,需要側身讓行。在一次避讓時,九閑辭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保護性地虛攬了一下雨挽停的后腰,將他往自己這邊輕輕帶了一下。
“小心?!彼穆曇舻统粒湓谟晖焱5亩?。
“……嗯。”雨挽停低應一聲,感覺被觸碰過的那一小塊腰際皮膚像被點燃了一樣,熱度久久不散。他垂下眼,盯著腳下木板縫隙里探出頭的一株翠綠小草,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
這一次,當九閑辭的手放下后,他們之間那半臂的距離,似乎無形中縮短了一些。手臂在行走的擺動中,衣料會時不時地發(fā)生極其輕微的摩擦,發(fā)出窸窣的聲響,像某種無聲的密語。
走到一片開闊的水域前,視野豁然開朗。湛藍的天空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幾只在南方過冬的候鳥在遠處優(yōu)雅地滑行,留下淺淺的漣漪。風掠過廣袤的蘆葦蕩,發(fā)出沙沙的、如同低語般的聲音。
雨挽停停下腳步,被這壯闊而寧靜的景象吸引,下意識地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速寫本和炭筆。他靠在棧道的欄桿上,快速勾勒著眼前的景象,眼神專注,整個世界仿佛都凝聚在了他的筆尖。
九閑辭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側稍后一點的位置。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景上,而是落在了雨挽停的身上。
他看著陽光如何描摹雨挽停專注的側臉,如何在他微微顫動的睫毛上跳躍,如何將他握著炭筆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照得幾乎透明。他看著炭筆在紙面上游走時發(fā)出的“沙沙”聲,看著雨挽停偶爾因為不滿意而輕輕蹙起的眉頭,和找到感覺時嘴角那微不可察的放松。
一種無比充盈的、平靜的幸福感,像溫泉水一樣,緩緩漫過九閑辭的心田。他忽然覺得,所謂的壯麗風景,遠不及眼前這個人投入創(chuàng)作時的萬分之一動人。
他拿出手機,不是拍風景,而是悄悄調成靜音,對著渾然未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雨挽停,快速而隱蔽地按下了一張照片。畫面上,穿著白色襯衫的清瘦青年倚欄作畫,身后是水天一色的遼闊背景,陽光為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雨挽停似乎畫完了關鍵部分,輕輕舒了口氣,放下炭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一回頭,恰好撞進九閑辭未來得及移開的、飽含著溫柔與欣賞的目光里。
他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比之前在車上更甚。他有些慌亂地合上速寫本,像是做了什么壞事被抓包的孩子。
“畫好了?”九閑辭走上前,語氣自然,仿佛剛才那個深情的凝視從未存在過。
“還…只是草稿?!庇晖焱5吐曊f,將速寫本抱在胸前,像一個守護秘密的孩童。
九閑辭沒有強求要看,只是笑了笑,目光落在雨挽停沾了一點炭黑痕跡的右手食指上。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輕輕擦過那點污跡。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指尖帶著溫熱的體溫。
雨挽停整個人都僵住了,呼吸停滯,睜大了眼睛看著九閑辭近在咫尺的臉。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看到他眼睫投下的陰影,能聞到他身上清爽的、混合著陽光和淡淡檸檬糖的氣息。
那點炭黑痕跡很容易就被擦掉了。但九閑辭的拇指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雨挽停光滑的指節(jié)上,又若有似無地、帶著某種流連的意味,輕輕摩挲了一下。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比之前所有的觸碰都更加清晰,更加意圖明確。
像是一個無聲的確認,一個溫柔的試探,一個跨越了漫長陪伴后,終于落下的、鄭重的印記。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濕地里的風聲、水聲、遠處的鳥鳴,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指尖那一點滾燙的、真實存在的觸感。
最終,九閑辭收回了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對方皮膚的細膩觸感。他看向雨挽停那雙因為震驚和羞赧而顯得格外濕潤明亮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沾到炭筆了。”
雨挽停猛地低下頭,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沖破胸腔。他感覺被九閑辭觸碰過的那一小塊皮膚,像是烙印般灼熱,那溫度迅速蔓延至全身,讓他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種酥麻的無力感。
他緊緊抱著速寫本,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弱蚊蠅。
他沒有躲開,也沒有任何排斥的表示。
九閑辭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層層漣漪。他轉過身,重新面向那片遼闊的水域,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
“走吧,”他說,聲音里帶著陽光的暖意和一絲如釋重負的輕松,“前面好像還有更美的景色?!?/p>
他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然后狀似無意地,將剛才擦拭過雨挽停手指的那只右手,隨意地插進了褲袋里,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輕輕捻了捻,仿佛要將那轉瞬即逝的觸感,牢牢地烙印在記憶深處。
雨挽??粗谋秤?,在原地停留了幾秒,才抱著速寫本,快步跟了上去。這一次,他走在他身邊,兩人手臂之間的距離,已經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木質棧道上,兩道身影被秋日的陽光拉得很長,時而分開,時而交匯,如同跳著一曲無聲的、只有彼此能懂的圓舞曲,在無垠的蘆葦蕩中,緩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