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顯然不大可能。

循著聲音看去，果然在院門外瞥見兩抹青灰色。

一人稍高一些，身材也更加壯實，另一人稍矮，瘦得像根新竹。

“你就跪在這處，等你什么時候開竅了，什么時候再起身罷?！?

“是?！?

“又忘記了？”稍高一些的太監(jiān)胸口微微起伏，拿腔作勢，“這還是在雜家面前，你見了主子們，可得稱自己一聲‘奴婢’?！?/p>

姜離提著笤帚的手緊了緊，那太監(jiān)教訓人的時候陰陽怪氣的很，像是嘴里含著醋一般，隔了大老遠便聞見那股令人不適的酸味。

見有人看過來，那太監(jiān)“哼”了一聲，甩著袖子轉身離去，留下那名年輕的內侍跪在原地。

在宮里，大太監(jiān)教訓小太監(jiān)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其他人便也當作沒有看見，繼續(xù)各掃門前路。

只有一個人除外。

自打小太監(jiān)開口，姜離的目光便被吸引過去，等那大太監(jiān)離開，她更是得寸進尺，拖著笤帚一路掃過去。

耳邊的“沙沙”聲由遠及近，越發(fā)沒有章法，陸生低著頭，垂于身側的手緊了緊，并沒有其他動作。

直到那笤帚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來。

“你……”姜離正欲開口，一股大力忽然將她往后帶去。

待她站定，便見月娥不知何時來到身側，附在她的耳旁低聲道：“他被罰跪，你過去湊什么熱鬧？”

姜離下意識胡編道：“我瞧他眼熟?！?

月娥看向姜離的眼神有些無語，“你燒得連自己叫什么名都記不清了，還記得一個內侍？

要是被別人看見你多管閑事，不好好做活，再向姑姑那參你一本，你恐怕有苦果子吃了?！?

姜離啞然。

月娥說的不無道理，只是她如今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向跪在門前那個小太監(jiān)確認。

二人說話間，一抹藍色身影自昭仁殿方向向她們這邊走來。

“是宋姑姑。”月娥眼尖，在看清來人后忙低下頭來與姜離拉開一段距離，低頭清掃起來。

看樣子是監(jiān)工來了。

姜離了然，垂下頭去，借著余光瞥見那抹身影向自己靠近。

宋釧作為交泰殿的主管宮女，有監(jiān)督手底下宮女的職責，雖年紀輕輕，卻已練就冷臉的好本事，站在那不發(fā)一言，便叫旁人畏懼三分。

她的目光自院中掃過，見無人偷懶，方開尊口，聲音清冷：“行了，留下一半的人，其他人隨我去用朝食。”

得了赦，眾人齊齊松了一口氣。

月娥將笤帚放在墻根下，拍了拍手，轉身沖姜離道：“你才恢復沒多久，就不要走動了，想吃什么，我給你帶?！?

姜離點點頭：“行，那就勞煩你了，隨便帶些就好?！?

宮人散了大半，空曠的院子更顯寂寥，姜離撫裙屈膝，在一堆枯枝爛葉中挑挑揀揀，將顏色發(fā)沉的白果揀出來，丟進一旁的竹簍里。

這項工作枯燥且機械，不需要太動腦子，因此她得空分出心神，借著余光瞥向跪在不遠處的小內侍。

不怪她多心，實在是因為這位素不相識的內侍過于與眾不同。

——他的周身包裹著一層淡淡的白光。

這畫風無論是放在從前還是現(xiàn)在，都不大正常。

回憶起月娥向自己提及起如今的年號為“綏平”，一個令她悚然的想法自心中破土而出。

心事重，手下的動作愈發(fā)急躁起來。

白果因腐爛而生出的汁水將指尖染上臟污，姜離眉頭也不曾皺，將剩余的白果丟進竹簍，隨意地拍了拍手掌，站起身，向跪在門側的內侍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內侍跟前站定，開門見山道。

沾滿泥污的裙擺闖入視角，陸生怔了一瞬，隨后愕然地擡起頭，沾滿泥污的裙擺闖入視角，陸生怔了一瞬，隨后愕然地擡起頭，看向這位不速之客。

北風忽起，卷起浮塵，年輕內侍一雙亮得透徹的眼睛在風中一眨不眨，好似要將她盯穿。

姜離的心臟猛地一跳。

黑色巾帽端正地壓在內侍的額頭上，帽沿之下，眉宇之間，一粒比芝麻還小些的紅痣綴于其上。

‘陸生，字少虞，貌若好女，入宮時方十五歲，然外寬內深，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姜離有幸讀過《宦權》一書，對這個存在于虛構歷史中的太監(jiān)印象頗深。

此人作為一名稀有的反派主角，憑借著扭曲的性格、殘忍的手段，在網(wǎng)文盛行的二十一世紀大受讀者歡迎。

作者對于陸生的外貌描寫，唯二讓姜離印象深刻的便是“貌若好女”、“眉間生有一粒小痣”。

姜離如鯁在喉。

不承想，她竟穿書了。

現(xiàn)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年輕內侍，正是《宦權》中的陸生一角。

幸運的是，這位權勢滔天的陸掌印如今還很年輕，羽翼尚未豐滿。

正失神，姜離便見陸生嘴唇輕啟，冷聲吐出五個字。

“你認錯人了?！?

不，她還未道出對方的名字，何來認錯？

姜離眉頭緊鎖，看向對方的目光多了分審視。

“我不認識你。”陸生又補了一句，說罷，他垂下頭，不再看姜離。

見對方對自己十分抗拒，姜離也不好繼續(xù)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只好灰溜溜地轉過身，繼續(xù)揀她的果子去了。

不一會兒，用過朝食的宮女們便成隊而歸。

月娥向姜離遞來一只簡單的食盒，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外面風大，你去屋子里，借著爐子將飯溫過再吃，我記著爐子上有熱茶，你喝了暖暖身子?！?

姜離接過食盒道了謝，走回屋子前扭頭看了眼跪得筆直的陸生。

回憶起先前大太監(jiān)斥責他的模樣，想來并沒有人敢給冒著風險來給他送朝食。

姜離沉默地抿了抿唇，轉身回了耳房。

御膳房的人特意來傳話，宮里今年的銀杏果均要收回，用在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各宮不得私藏。

交泰殿攏共六位宮女，其中像姜離這樣的粗使宮女共有四名，另外兩名則是年紀稍大些、經(jīng)驗更豐富的大宮女，挑揀白果這樣的腌臜活自然落到小宮女身上。

日頭漸漸西沉，眼看便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地上的銀杏果還沒揀干凈。

姜離本就大病初愈，做上這一日的活已是累得直不起腰，然而旁人都未叫苦，她自然不敢吭聲。

不知白日里懲戒陸生的大太監(jiān)是有意還是無意，眼看著天黑了，都沒叫人通傳一聲，可憐陸生在寒風中跪了一日，此時已支撐不住，彎了脊背。

見四下無人注意，姜離提著宮裙，往陸生附近靠去。

她做賊似地四處張望，唯恐對面發(fā)現(xiàn)不了她猥瑣的行事。

“給?！苯x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動作迅速地丟進陸生的懷中。

陸生此時已是苦苦支撐，脊背早就不復白日里那般挺拔，被油紙包這么一砸，整個人有些搖搖欲墜。

他摟過那團油紙包，不解于姜離的舉動，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么，便見少女彎下腰，壓低聲音道：“等你跪完了，飯?zhí)靡残?，這里是半個窩頭，你且拿去充饑?！?/p>

說罷，見對方?jīng)]有反應，姜離彎了彎唇角，擠出一個笑來。

“我瞧你眼熟，像我一位故人，這才想問問你的名字?！?

聞言，陸生垂眉斂目，半張的嘴唇干脆閉上。

姜離：“……”

這人是鐵了心不愿理睬她。

月娥的催促聲在身后響起，姜離頓時如聽仙樂耳暫明，一雙眼睛亮了亮，直起身子沖陸生道：“你不愿告訴我名字便罷了，你記住，我叫姜離。”

說罷，不給陸生反應的機會，姜離拔腿便走。

聽著耳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陸生隔著油紙包捏了捏早已風干發(fā)硬的窩頭，眉頭緩緩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