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天際剛泛出魚肚白,蘇府瓊華苑的雕花窗欞便被晨光浸透
青灰色的天幕如一幅淡墨長卷,緩緩褪去夜色,第一縷晨輝穿過菱形冰裂紋窗格,在若璃閨房的青磚地上灑下細碎金芒,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鎏金的酒盞,濺得滿室清輝
庭院里,草葉尖的露水還沉甸甸地墜著,凝作一顆顆剔透的珍珠,滾落在青石板縫里,將石板浸潤出深一道淺一道的水痕,瓊華苑的晨起,便在這清露微光中悄然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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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輕啟,聲音細得像春蠶啃食桑葉。身著粉色妝花緞、梳著雙丫髻的云香端著玫瑰水,蓮步輕移踏入院中
她的鞋尖擦過青磚縫里的露水,濺起幾點細碎的水珠,沾濕了裙擺也渾不在意
這玫瑰水是卯時初刻便開始備下的,花瓣采的是瓊華苑東南角玫瑰園里新開的晨露玫瑰,和著玉泉井水,在青瓷盆里浸了小半個時辰,此時端進來,滿室都漫開清甜的香,像把春日的繁花都揉進了這一盆水里
云香將玫瑰水輕放在外室的雕花木桌上,這桌子紋理如老樹盤根,細膩得能摸到歲月的紋路,桌面浮雕的花鳥圖案栩栩如生,晨光照下來,花瓣上的露珠、鳥羽上的紋理都清晰可見,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啼鳴
放下水盆,她沒敢停留,撩動翡翠珠簾時,脆響連成一串,似清晨檐角的銅鈴在微風里輕晃,這串“晨歌”剛落,內(nèi)室雕花拔步床的雨過天青帷幔,便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起來,像是在輕掩未醒的閨閣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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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該起了。”云香走到床邊,撩動帷幔柔聲道
傳來若璃帶著鼻音的嬌嗔:“云香啊,離選秀還三個多月呢,急什么……”話音未落,織金軟緞的被子便被扯過來,把里頭的人裹成個圓滾滾的玉團,像要把這晨起的喧囂都隔絕在錦被外頭
云香看著這團“軟玉”,忍不住抿嘴笑——自家小姐這賴床的性子,打小就沒變過,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多睡一刻,絕不多醒一秒,若不是選秀在即,夫人也不會早早讓練晨昏定省
“夫人說了,這三個月要讓小姐習慣晨昏定省,特地交代奴婢……好小姐,肯定舍不得奴婢受罰……”云香輕輕拉住被子一角,聲音里帶著撒嬌的尾音,她太懂若璃的脾性,知道用“受罰”二字,準能戳中她心軟處
果然,帷幔里傳來若璃把臉埋進軟枕的悶響,緊接著就是帶著鼻音的嘟囔:“哎呀……就知道拿這個壓我……”可嘟囔歸嘟囔,被子還是慢慢松了些,露出若璃白凈的手腕,像一截剛出岫的玉,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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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踩著青石板的韻律,不疾不徐。若璃隔著一半帷幔都能猜到,定是母親來了
果不其然,身著青藍色漢服裙裝的蘇夫人,儀態(tài)端莊得像一幅仕女圖,款步踏入內(nèi)室。她身后跟著林嬤嬤和鴛鴦,一個是蘇夫人的貼身侍女,從陪嫁起就跟著,行事穩(wěn)妥得如同宅院里的老松;一個是稍年長的丫鬟,眉眼間透著機靈,都是內(nèi)宅里得力的侍奉之人
“夫人?!痹葡忝λ砷_被子,轉身福身行禮
蘇夫人輕輕擺了擺手,手中帕子晃了晃,溫聲道:“你去東廂房備小姐的衣裳首飾,叫云林候著妝。”
“是,夫人?!痹葡阌中辛藗€禮,這才退出內(nèi)室,往東廂房去選今日的穿戴——東廂房衣柜里的那些樟木箱里,四季衣裳按著顏色、料子分類碼放,每件上頭都貼著云香手寫的標簽,像把整個春夏秋冬都收進了這一方小天地
若璃見實在賴不下去,才慢悠悠坐起來,扯著嗓子輕喚:“娘~”聲音里還帶著沒睡醒的慵懶,活像只剛睜眼的貓兒
她心里其實一直犯嘀咕,以蘇家的家世,進宮后只要本本分分,皇帝哪里會多管?祖父早說過類似的話,連父親也覺得選秀沒什么可怕的,這讓她總覺得,那些后宮爭斗的戲碼,離自己遠得像天邊的云
可看著母親擔憂的眼神,她又把這些想法咽回了肚里,靈動的眸子轉了轉,忽的靈機一動,佯裝被被子絆倒,嬌呼一聲:“哎呀~”這一下,把林嬤嬤和鴛鴦都逗得忍俊不禁——打小看著長大的小姐,性子還是這般俏皮,哪怕要選秀了,在自家人面前,也藏不住這股子靈動
蘇夫人眉頭微蹙,眼中滿是擔憂:“你呀,私下這么懶散,叫娘怎么放心你入宮去?”話語里的關切,像春日的細雨,密密麻麻地落在若璃心上
她忙坐直身子,摟住母親的胳膊,晃了晃撒嬌道:“娘,我正經(jīng)起來可厲害啦,祖父都夸我呢!”這話沒說全,其實哥哥們也都暗戳戳地豎大拇指——畢竟在外人面前,她裝端莊的功夫,可是練得爐火純青,上次陪母親去鎮(zhèn)國公府的賞花宴,那些公侯夫人、貴女們哪個不夸她“端莊秀麗,才情出眾”,只有自家人知道,她回府后能癱在榻上叫半天“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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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璃本是個穿越客,前世是現(xiàn)代的富家千金,雖說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可四書五經(jīng)是碰都不碰的咸魚一條。沒想到一朝轉世,竟到了清朝,所幸不是晚清,不然那段滿是恥辱與痛苦的歷史,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愿面對的。這一世,從牙牙學語起,四書五經(jīng)、琴棋書畫就成了每日的功課,十六年下來,竟也把自己逼成了個才情出眾的閨閣小姐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想——環(huán)境果然能逼人,自己這任督二脈,倒像是被“科舉壓力”給打通了,從前看都不看的詩詞歌賦,如今信手拈來,連祖父都常說“我蘇家璃兒,比京中那些公子哥兒還有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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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夫人見若璃打了個噤,以為她著了涼,忙伸手摟住她。林嬤嬤眼疾手快,接過云香遞來的披風,輕輕給若璃裹上
若璃笑著謝道:“謝謝嬤嬤?!边@林嬤嬤打小就疼她,雖說是母親的陪嫁,可對若璃,比對自己親閨女還上心,每次有好料子、好首飾,總想著給她留一份;鴛鴦也在一旁笑著應和,眼睛彎成月牙,滿是對若璃的寵溺
……
“娘,我這就起,您別憂心啦~”若璃湊到蘇夫人耳邊,輕聲道
蘇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這才轉身出去,若璃這才披著披風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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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香早已備好了新的玫瑰水,若璃坐在外間的凳子上,接過浸濕的錦緞帕子,先輕輕按在眼角,把殘留的困意都按掉,再細細擦拭臉頰,每一下都像在描摹一幅工筆畫,把晨起的慵懶都擦成了閨閣女子的優(yōu)雅
擦完臉,若璃又換了條干帕子,輕輕拍干臉上的水汽,這才起身往東廂房去梳妝
云林早已候在那兒,見若璃進來,忙打起精神。她先打開桃花珍珠霜,用銀勺舀出一點,輕輕點在若璃額頭、兩頰、下巴,然后用指腹慢慢推開,那細膩的霜體遇熱即化,像是春日的晨露滲進了花瓣里,把若璃的臉襯得愈發(fā)白皙嬌嫩
接著,她取了花露香粉,用鵝毛扇輕輕撲在臉上,一層薄如霧靄的粉,把晨起的氣色都襯得剛剛好
畫眉毛時,云林選了青黛,沾著水在眉筆上細細研磨,等顏色勻了,才輕輕在若璃眉上勾勒。若璃的眉本就生得好,像遠山含黛,經(jīng)云林這么一描,更添了幾分靈秀
點唇用的是薔薇膏,取了一點,輕輕點在唇上,瞬間唇色嫣紅,像春日里新開的海棠
最后,云林又取了點香粉掃在臉頰,這才大功告成——整個妝面柔得像三月的柳煙,雅得像庭前的幽蘭,把若璃襯得活脫脫一幅仕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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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發(fā)髻時,云林選了飛月髻,這發(fā)髻要把頭發(fā)綰成彎彎的月牙形,兩側再墜些碎發(fā),最是考驗手藝
她先把若璃的頭發(fā)理順,像理一捧最上等的絲綢,然后慢慢綰起,用發(fā)簪固定,再調(diào)整形狀,直到那彎“新月”懸在頭頂,才滿意地點點頭
接著,她取了玉蘭點翠簪,輕輕插進發(fā)髻,簪頭的翠鳥羽毛在晨光里泛著幽光,像是把整個春天的綠意都藏進了這根簪子;又拿了蝶戀花步搖,墜在一側,步搖上的蝴蝶翅膀是用鮫綃做的,風一吹,便輕輕顫動,像要振翅飛去;最后,在發(fā)間插了幾支精巧的玉蘭繡花,白的花、綠的葉,把發(fā)髻裝點得如同春日花園
云林給若璃戴上白玉雕蘭耳墜,冰涼的玉貼在耳垂上,瞬間驅散了晨起的最后一絲慵懶。若璃對著銅鏡照了照,笑著夸:“云林的手藝愈發(fā)好了,我都要成畫里的人啦?!痹屏置蜃煨Γ劬澇蓛傻涝卵溃骸靶〗阌执蛉づ?,這都是該做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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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云香從隔間出來,手里捧著兩件裙裝——一件是鏤空淡紫輕絲鴛鴦錦月牙裙,一件是絳紅色百蝶戲花羅裙。她走到梳妝臺旁,笑著問:“小姐,今日選哪件?”若璃掃了一眼,笑道:“你選的能不好看?”又對著銅鏡里的自己說:“云林妝畫得好,你衣裳選得也好,我呀,就是個福氣人?!痹葡愫驮屏侄急欢盒?,瓊華苑的晨起,便在這歡聲笑語里,染上了一層蜜糖色的暖……
……
若璃站起身,云香跟在身后,兩人走到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后。云香服侍她換上選好的裙裝,先解了外裳,再輕輕套上,那動作輕得像在給瓷器穿衣裳。不一會兒,淡紫色的月牙裙便裹住了若璃的身子,裙上的鴛鴦錦紋在晨光里泛著柔光,像是要從裙上游出來
換好衣裳,若璃轉出來,活脫脫一位清雅如畫的閨閣少女,發(fā)間的蝶戀花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把滿室晨光都晃成了細碎的金片
出了閨房,若璃帶著云香、云林往正房去請安用早膳
蘇府的正房在三進院落,從瓊華苑過去,要穿過兩道月洞門,繞過一方荷花池。一路上,晨露還掛在荷葉上,風一吹,便簌簌地落進池里,驚得錦鯉甩著尾巴游開,把滿池晨光都攪成了碎金
若璃走得不快,時不時逗逗池里的錦鯉,摸摸路邊的玉蘭,把晨起的時光都走成了一首慢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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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房,若璃輕快地上前,福身行禮,脆生生地喚:“祖父~爹,娘,大哥,二哥?!甭曇衾飵е科鸬幕盍?,像春日枝頭的第一聲鳥鳴
蘇敬銘今日在家,身著一襲藏青長袍,戴著副水晶眼鏡,正拿著本《貞觀政要》在看,聽見若璃的聲音,放下書笑道:“璃兒來了啊,快坐,餓壞了吧?”他在朝堂上剛正不阿,像棵蒼松,可在家對著孫女兒,卻溫柔得像春日的暖陽
父親蘇廷煥身著官服,剛回京述職,雖已卸去旅途疲憊,可眼神里還帶著些奔波后的倦意。他看著若璃,疑惑道:“璃兒,這幾日怎起得這樣早?”他素知女兒性子,表面乖巧,內(nèi)里護短又隨性,能躺著絕不起來,如今主動早起,定是有緣故
若璃還沒開口,蘇逸塵已笑著接過話:“爹,是娘要妹妹練晨昏定省,好適應宮里的日子?!闭f著,他朝若璃眨眨眼,起身給她盛了一碗八珍香米粥,又夾了銀絲餅和白露綠蜜糕到碟子里,動作里滿是疼愛——這大哥,打小就把若璃當寶貝疼,但凡有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準是她
若璃甜甜地道謝,端起粥碗剛要喝,蘇逸霄已輕點點她的鼻子,笑著說:“你呀,在家懶散些也就罷了,在外頭倒是端莊,上次鎮(zhèn)國公府的賞花宴,那些夫人可都夸你呢?!?/p>
若璃被說得不好意思,抿嘴笑,眼睛彎成了小月牙,發(fā)間的步搖跟著顫巍巍地晃,把滿室的晨起溫情都晃得愈發(fā)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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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時,若璃像只歡快的小雀,給祖父夾翡翠蝦餃,蝦餃里的蝦仁鮮得能掐出水,翡翠也嫩得像剛從地里摘的;給父親添了個小湯包,皮薄餡大,一咬湯汁直流;給母親放了塊玫瑰餡糕,甜香里帶著玫瑰的清;給大哥置了蔥油餅,油香撲鼻;給二哥碟里落了杏仁酥,酥脆得掉渣
她把家人的口味摸得門兒清,哪樣愛吃、哪樣不愛,都記在心里,這一番動作下來,正房里的晨起溫情,便在這一筷一夾間,暖得像爐上的熱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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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著吃著,若璃忽的放下筷子,狀似可憐地說:“祖父,父親,這三個月天天這么早醒,不如換成最后一個月再開始吧?日后入了宮,就沒這么松快啦~”
說著,還朝蘇夫人眨眨眼,妄圖用撒嬌讓母親松口。蘇敬銘咽下蝦餃,抿了口粥,無奈笑道:“你娘管著內(nèi)宅,祖父也沒法子喲。”他雖在朝堂上能定國安邦,可在內(nèi)宅,也得聽掌管中饋的夫人的話,這一番話,把若璃說得泄了氣,卻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蘇逸塵忙幫腔:“娘,妹妹在家時日不多了,就松快些吧?!碧K逸霄也笑著點頭,蘇夫人看著兒女們,終是松口:“罷了,松快些吧,只是在外人面前,可不許這樣懶散。”若璃立時笑開,發(fā)間的蝶戀花步搖晃出金芒,脆聲道:“娘最好啦,祖父、父親、哥哥們都好~”
卯時的蘇府,在這深閨晨景與世家溫情里,緩緩展開了它的畫卷
從瓊華苑的晨露微光,到正房的晨起用膳,每一處細節(jié),都藏著家族的溫度
若璃知道,無論日后入宮如何,這晨起的溫情,都會像心口的朱砂痣,永遠暖著她、護著她,讓她在波譎云詭的后宮里,也能記起蘇府卯時的好,記起家人的疼愛與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