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璃用完早膳，淡粉色裙擺掃過九曲回廊，裙角金線繡的蝴蝶似得了性命，隨著她的步子輕輕顫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離裙面

云香小跑著跟上，嘴里念叨著：“小姐慢些，露水還沒散呢！”云林則捧著梳妝匣，生怕里面的胭脂水粉顛灑出來

……

小徑旁的翠竹被露水壓得彎了腰，竹梢?guī)缀跻|到青石板

若璃伸手去夠，指尖剛碰到帶著細毛的葉片，一顆晶瑩的露珠“啪嗒”掉進她的袖口，涼絲絲的驚得她輕呼一聲，隨即又忍不住笑起來

這一笑驚動了竹枝間的畫眉鳥，撲棱棱振翅飛遠，翅膀帶落的水珠灑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有幾滴正巧落在云香發(fā)間，打濕了她鬢邊的珠花。她嗔怪地嘟囔“小姐又淘氣”，從袖中掏出繡帕細細擦拭，眼角眉梢卻漾著藏不住的笑意

……

轉過刻著“群芳爭艷”的月洞門，半畝玫瑰園撞入眼簾

竹編花架高低錯落，紅玫瑰開得熱烈，像把天邊燒得最旺的晚霞扯下來鋪在了架上；粉玫瑰則柔婉些，暈著淺淺的紅，像極了少女害羞時的臉頰；還有白玫瑰，裹著層薄薄的晨霧，宛如未化的冬霜，在晨光里透著清冷的光

藤蔓順著花架纏纏繞繞，開出的花一層疊著一層，風一吹，花瓣相互輕觸，窸窸窣窣的，像是姑娘們湊在一處說悄悄話

若璃從云林手里接過白瓷花澆，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漫上來。她慢慢走到花叢間，彎下腰，水流順著壺嘴細細淌出，落在花瓣上、泥土里

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有幾滴調皮的，還順著花瓣滾進了花蕊里?！拜p點，輕點?！比袅лp聲說著，生怕水流太急傷了這些嬌嫩的花兒。云香蹲在一旁，看見有螞蟻被水沖得暈頭轉向，趕緊用帕子把它們引到干燥的地方

突然，一只小蜜蜂“嗡”地飛過來，停在若璃手邊的花朵上，嚇得她身子微微往后縮，又好奇地湊近觀察，看著蜜蜂忙碌地采蜜，臉上露出了新奇的笑容

花澆里的水漸漸見底，若璃直起腰揉了揉發(fā)酸的肩膀

晨光已完全漫在她身上，發(fā)間的蝶戀花步搖隨著動作輕輕晃，流蘇掃過臉頰，癢得她忍不住偏頭躲開

……

她望著被滋潤過的玫瑰，花瓣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鎮(zhèn)國公府的賞花宴，老國公夫人拉著她的手，夸她比園子里的牡丹還要清雅

若璃忍不住抿嘴笑，那笑意漫到眼角，竟比身邊盛放的玫瑰還要動人幾分

她想起宴上自己按母親教的規(guī)矩，一舉一動端莊得體，與貴女們吟詩作對時從容優(yōu)雅，心里卻早盼著回府，舒舒服服地癱在榻上啃點心

……

從玫瑰園出來，若璃晃悠著進了漱玉齋書房。一推門，濃濃的墨香就撲面而來。酸枝木書架上擺滿了書，有祖父收藏的古籍，也有她愛看的話本子

烏木書案上，端硯、湖筆擺放得整整齊齊，白瓷瓶里插著的玉蘭花，花瓣白得像雪，還帶著清晨的露水，讓這滿屋子的書香里又多了幾分花香

書案一角，還放著她上次沒看完的游記，書頁間夾著一片干枯的楓葉，那是大哥從邊塞帶回來的

……

若璃隨手翻了翻桌上的《牡丹亭》，書頁被陽光照得半透明，上面的字也跟著金燦燦的。她讀著杜麗娘“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句子，抬眼望向窗外，自家的玫瑰園開得正熱鬧，比戲文里寫的景色還要美上幾分。“云香，云林，把畫具拿出來?！?/p>

她突然說道，聲音里帶著幾分興奮。兩個丫鬟對視一眼，趕緊忙活起來

云香搬來小板凳，小心翼翼地爬上架子，取下雕花漆盒，生怕一個不小心把盒子摔了；云林則尋來干凈的清水，準備研磨，還不時回頭看看若璃，確認是否還有其他需要

云香從架子上取下雕花漆盒，里面裝著三十六個顏料罐，紅的、綠的、黃的，看著就讓人歡喜。云林則拿出墨錠，在硯臺里慢慢地磨著，不一會兒，淡淡的墨香就飄了出來

若璃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們忙碌，心里已有了主意——先畫那株院子里開得最好的垂絲海棠。春日里花瓣隨風飄落，沾在她的發(fā)間、肩頭，那場景如夢似幻，此刻想來仍覺心癢

……

毛筆蘸滿濃墨，若璃在宣紙上輕輕一畫，海棠的枝干就蜿蜒著出現了。她時而用枯筆，把樹皮的粗糙感畫得明明白白；時而用淡墨，讓枝條看起來軟軟的，像是能隨風擺動。畫完枝干，換了支細筆，蘸上胭脂紅和鵝黃，開始畫花瓣。一筆、兩筆，五片花瓣就出來了，有的花瓣微微卷著，像是在躲風；有的大大地展開，盡情地曬著太陽。最后在花蕊處點上赭石和藤黃，遠遠一看，這朵海棠就像真的要從紙上垂下來一樣

她反復端詳著畫作，覺得似乎少了點什么，又拿起筆，在海棠旁添了兩只飛舞的蝴蝶，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

一幅畫完，若璃有些口渴，端起茶盞喝了口玫瑰露。淡淡的玫瑰香，一下子就驅散了作畫的疲憊

她看著自己畫的海棠，又想起了園子里的玫瑰，心想：玫瑰那么好看，也該畫一幅

于是，她又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和云香、云林分享著自己對玫瑰形態(tài)和色彩的理解

……

這次調的顏料是朱砂和花青，顏色濃烈得很。若璃下筆也快了許多，重墨畫枝干，每一筆都又快又狠，把玫瑰枝干上的刺都畫得清清楚楚，像是能扎傷人似的。畫花瓣的時候，她改用側鋒，一下又一下，把玫瑰的花瓣畫得層層疊疊，朱砂色的花瓣邊緣還微微翻卷著，看著就像美人的嘴唇。最后用胭脂紅細細地勾出花瓣的紋路，在花心點上鵝黃，再添上幾片深綠的葉子，一幅玫瑰圖就成了

這玫瑰看著熱烈又張揚，和剛才畫的海棠完全是兩種性子。畫完后，若璃覺得意猶未盡，又在畫紙空白處題了幾句小詩，字體雖不算十分工整，但透著一股靈動之氣

……

等兩幅畫都攤在桌上，若璃撐著下巴仔細瞧。海棠溫柔婉約，像個大家閨秀；玫瑰熱烈奔放，倒像是江湖里的俠女。這不就是自己嘛，在外人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在家里就愛偷懶耍賴

她越想越覺得有趣，忍不住笑出了聲。云香和云林被她的笑聲感染，也跟著笑起來，三人在書房里鬧成一團，笑聲傳出老遠

……

這時云香小聲提醒：“小姐，該用午膳了?！比袅[擺手，眼睛盯著窗外的荷塘。荷葉才剛冒出來，粉白的荷花苞上還掛著露水，在風里輕輕搖晃

“云林，再研些藤黃摻著花青，我要畫荷塘?！彼f道。云林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重新開始研墨

若璃則站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構思著這幅荷塘圖該如何下筆，時不時走到窗邊，仔細觀察荷塘的景色，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在心里

……

蟬翼宣鋪在桌上，若璃盯著紙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筆一揮，濃墨就在紙上暈開了，幾片荷葉的輪廓就出來了。她用枯筆畫荷葉邊緣，看著就像被風吹得翻起來的樣子；又用焦墨勾葉脈，一筆一筆，利落得很，好像能聽見荷塘里青蛙的叫聲。畫荷花的時候，換了紫毫筆，蘸著調好的顏料，輕輕點在紙上。那顏色一暈開，就像一滴淚掉進了水里，慢慢變出了柔美的花瓣……

……

若璃畫得入神，連云香什么時候把午膳端進來的都不知道

五片花瓣畫得各有各的樣子，有的白得像雪，邊緣還透著點淡淡的粉，像是被露水浸過；有的顏色深些，紅得像晚霞?；ò甑鸟薨櫶帲玫p輕一染，看著就立體起來，好像真的能摸到花瓣的柔軟。花蕊用鵝黃摻著金粉細細勾，再用朱砂點出蓮心，一粒一粒的，精致得不行。最后添上荷梗上的小刺，還有水里游的小魚，這荷塘一下子就活了。她覺得畫面還不夠生動，又在荷葉上添了幾滴露珠，在水面畫出幾道漣漪，仿佛微風拂過荷塘

……

畫完荷塘，太陽都快落山了。若璃看著畫，總覺得還缺點什么。突然想起后園的老梨樹，春天開花的時候，那花瓣像雪一樣往下落，漂亮極了

……

“再鋪張紙！”她說道。這次研墨的時候加了點藤黃，墨汁泛著淡淡的暖，就像春天的陽光

……

畫梨樹的枝干時，若璃故意把線條畫得彎彎曲曲的，還留了不少空白的地方，看著就像樹皮剝落的樣子。畫梨花可難不倒她，這次她沒用筆，而是拿了團干凈的棉花，蘸著鈦白顏料就往紙上點。棉花一暈開，層層疊疊的花瓣就出來了，邊緣輕輕掃幾下，看著就像蒙著一層薄霧。每朵梨花中間點上淡淡的鵝黃，花瓣邊再用極淡的胭脂紅掃過，遠遠一看，這些梨花就像剛睡醒的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

最后用細細的筆勾出花蕊，若有若無的，整幅畫一下子就有了詩意，好像真能聽見梨花落在地上的聲音。她又在畫的角落添了一只正在啄食花瓣的小鳥，讓畫面更添生機

……

等四幅畫都晾在竹架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云香早已點燃燭燈

云林看著畫，眼睛都直了：“小姐，您這畫比園子里的真花還好看！”若璃笑著用沾了顏料的手指點了點云林的鼻子：“就你嘴甜！明天把畫送到錦繡閣，找宋繡娘做成旗裝，我入宮后穿著，也好解解悶。”

又轉頭對云香說：“海棠用紅云錦，荷花用綠的，梨花就配雨過天青的料子，都做成新樣式?！痹葡阏J真地點頭記著，還從袖中掏出小本子，把若璃的要求一一記下

……

云香和云林高興壞了，連忙福身謝恩。云林小心地把畫收起來，準備明天一早就去錦繡閣

她抱著畫往林嬤嬤那兒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林嬤嬤登記的時候直念叨：“姑娘的畫要是做成衣裳，京城里的貴女們可要羨慕壞了！”云林聽了，心里也跟著驕傲起來，和林嬤嬤聊起若璃作畫時的趣事，兩人笑得合不攏嘴

……

這邊的動靜傳到了蘇夫人房里。她正翻著若璃小時候的東西，看著繡得歪歪扭扭的帕子，忍不住笑了：“這孩子，還是這么愛折騰。”可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在家的日子沒剩多久了……”

林嬤嬤在一旁勸著，蘇夫人卻只是搖頭。她想起若璃小時候學走路，跌跌撞撞地撲進自己懷里；想起若璃第一次讀書識字，認真的模樣；想起這些年看著若璃慢慢長大，有太多的回憶涌上心頭

窗外的月亮又圓又亮，灑下的月光照在瓊華苑的花架上，照著那些盛開的玫瑰，也照著若璃未干的畫作，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這深宅大院里的故事，還有那即將遠行的人兒的心事

……

蘇夫人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女兒的院子方向，久久沒有離開。她心里默默祈禱，希望若璃入宮后能平安順遂，不要受委屈

而在若璃的書房里，她還在和云香、云林討論著旗裝的樣式，不時傳來歡快的笑聲，仿佛還未意識到即將到來的離別，只沉浸在當下的歡樂時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