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在荒原上無盡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日頭毒辣,曬得黃土路面滾燙,熱氣扭曲了遠處的景物。
林楓沉默地走著,步伐均勻,速度不快不慢,最大限度地保存著體力。懷里的干糧和水在緩慢消耗,從黑風寨和那幾個毛賊身上搜刮來的銅板,讓他暫時不必為最基本的生存發(fā)愁,但也僅此而已。
身上的血污早已在途中尋了處溪流洗凈,粗布衣服上的破口用細藤勉強縫補了下。除了眼神比離開山村時冷硬了許多,外表看去,他依舊只是個趕路的尋常少年。
只是偶爾,當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腰間那柄染過血的短刀時,眼底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
那場短暫的、血腥的遭遇戰(zhàn),像是一道冰冷的分界線,將他與過去那個只能在夢中逃避、在山洞里瑟瑟發(fā)抖的少年徹底割裂。生存不再是模糊的概念,而是用血與骨堆砌起來的、赤裸裸的法則。
他變得更加警惕,像一頭孤狼,時刻用眼角的余光掃視著周圍的環(huán)境,耳朵捕捉著風聲里任何一絲不和諧的聲響。官道上并非只有他一人,偶爾有騾隊或獨行的旅人經過,他總是提前避開,或是低著頭加快腳步,絕不與人發(fā)生不必要的接觸。
幾天后,天色漸漸陰沉下來,鉛灰色的云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荒野里刮起了大風,卷起漫天沙塵。
要下雨了。
林楓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他需要找一個避雨的地方。在這種荒郊野外被大雨淋透,很容易感染風寒,那是致命的。
又前行了數(shù)里,終于在官道旁看到一個廢棄的驛亭。亭子很破舊,頂棚塌了半邊,幾根柱子歪斜著,但剩下的一半勉強還能遮風擋雨。亭子里似乎已經有人了,隱約有火光閃爍。
林楓放緩腳步,悄然靠近,沒有立刻進去。他隱藏在驛亭外一叢茂密的灌木后,仔細觀察。
亭子里生了堆小火,圍著五個人。四個穿著統(tǒng)一青色短打、腰間佩刀的漢子,看起來像是某個商隊的護衛(wèi),神情精悍,帶著股煞氣。他們中間,坐著一個穿著綢緞長衫、胖乎乎的中年人,正拿著個水囊小口喝著,面帶憂色。
這組合有些奇怪。商隊護衛(wèi)通常會跟著大隊人馬,很少這樣零星出現(xiàn),還帶著一個看似掌柜的人物。
林楓目光掃過他們放在手邊的兵刃,以及那四個護衛(wèi)偶爾掃向亭外時銳利的眼神,心中警惕更甚。這些人,不是普通的旅人。
他正在權衡是冒險進去避雨還是繼續(xù)冒雨趕路時,身后官道上突然傳來急促雜亂的馬蹄聲!
蹄聲如雷,迅速接近,聽起來至少有七八騎之多!
亭子里的人顯然也聽到了,那四個護衛(wèi)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鏘啷一聲拔出佩刀,迅速將那個胖掌柜護在中間,警惕地望向驛亭入口。
林楓心中一凜,將身體壓得更低,徹底隱入灌木陰影之中。
眨眼間,七八騎旋風般沖至驛亭前,猛地勒住韁繩!馬匹嘶鳴聲中,騎手紛紛躍下馬背。
來者同樣穿著統(tǒng)一的服飾,卻是黑色的勁裝,面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雙冰冷嗜殺的眼睛。他們手中拿著的,是制式的腰刀,刀身狹長,帶著微微弧度,閃爍著寒光。
“在里面!圍起來!”為首一個蒙面人聲音沙啞低沉,一聲令下,其余黑衣人立刻散開,呈半圓形將破敗的驛亭出口堵死,動作迅捷而默契,顯然是訓練有素。
亭內的四個青衣護衛(wèi)臉色更加難看,護著中間的胖掌柜緩緩后退,背靠住亭子的殘破墻壁。
“你們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一個看似頭領的青衣護衛(wèi)厲聲喝道,試圖壯聲勢,但微微發(fā)顫的尾音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要命的人?!焙谝骂^領冷笑一聲,根本不廢話,手中腰刀向前一指,“殺!一個不留!”
戰(zhàn)斗瞬間爆發(fā)!
七八名黑衣刀手如同鬼魅般撲上,刀光如同潑雪般灑向亭內!他們的刀法狠辣刁鉆,配合默契,顯然是專司殺戮的好手。
四名青衣護衛(wèi)拼命抵擋,刀劍碰撞聲、怒吼聲、慘叫聲瞬間撕裂了雨前的寂靜!火星四濺!
青衣護衛(wèi)人數(shù)處于劣勢,但個個身手不弱,拼死之下,竟暫時擋住了黑衣人的第一波猛攻,還將一名沖得太前的黑衣刀手砍翻在地。
但黑衣人顯然更強悍,攻勢如同潮水,一波猛過一波。很快,一名青衣護衛(wèi)格擋不及,被一刀劈中肩膀,慘叫著倒地,隨即被亂刀砍死。缺口一開,防御立刻崩潰。
又一名護衛(wèi)為了護住那胖掌柜,后背空門大開,被一刀捅穿!
胖掌柜嚇得面無人色,癱軟在地,褲襠濕了一片,徒勞地揮舞著雙手:“別殺我!東西給你們!都給你們!”
黑衣頭領根本不理,一步踏前,刀光一閃!
胖掌柜的求饒聲戛然而止,一顆肥碩的頭顱滾落在地,眼睛瞪得滾圓,滿是驚恐和不甘。
最后兩名青衣護衛(wèi)眼見雇主已死,徹底絕望,發(fā)出困獸般的怒吼,不顧自身地撲向敵人,想要同歸于盡,卻很快被更多的刀光淹沒,倒在血泊之中。
戰(zhàn)斗開始得突然,結束得更快。
不過短短片刻,驛亭內已是尸橫遍地,濃烈的血腥味沖天而起,混合著泥土和即將到來的雨水的腥氣,令人作嘔。
黑衣人們開始熟練地搜查尸體,從胖掌柜身上摸出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包裹,打開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頭兒,解決了。東西到手?!币粋€黑衣人稟報。
黑衣頭領掃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冷漠道:“清理干凈,燒了?!?/p>
兩名黑衣人立刻開始搬動尸體,準備堆在一起焚燒滅跡。
灌木叢后,林楓屏住呼吸,心臟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他目睹了全過程,從突襲到殺戮,再到現(xiàn)在的毀尸滅跡。冰冷,高效,殘忍。
這些人,和他殺的那三個毛賊完全不同。那是職業(yè)的劊子手。
他不能被發(fā)現(xiàn)。否則,必死無疑。
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向后挪動身體,試圖趁他們忙碌時,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荒野。
然而,就在他移動的瞬間——
咔嚓!
他腳下,一根枯枝被不小心踩斷!聲音在死寂的雨后曠野中,顯得格外清晰!
“誰?!”黑衣頭領猛地轉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林楓藏身的灌木叢!
所有黑衣刀手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冰冷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片搖晃的灌木。
“搜!”黑衣頭領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冰冷刺骨。
兩名離得最近的黑衣刀手立刻提刀,面無表情地朝著灌木叢逼來!
林楓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沒有任何思考的余地!跑!必須跑!
他猛地從灌木叢中彈起,轉身就向官道旁的黑暗荒野中發(fā)足狂奔!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
“抓住他!滅口!”身后傳來黑衣頭領冷酷的命令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雨水,終于在此刻嘩啦啦地傾盆而下!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落下來,瞬間打濕了地面,也模糊了視線。
林楓在泥濘的荒野中拼命奔跑,腳下不斷打滑,冰冷的雨水糊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身后,黑衣刀手如跗骨之蛆,緊追不舍,腳步聲和刀鋒劈開雨幕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沖下一道土坡,前方是一片亂石灘。
就在他踏入亂石灘的瞬間,腳下猛地一絆!似乎是隱藏在亂草下的藤蔓!
“噗通!”
身體失去平衡,他重重地向前摔倒在冰冷的亂石和泥水之中!手中的短刀也脫手飛了出去!
完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一道冰冷的刀光已經帶著死亡的寒意,從他身后狠狠劈落!
生死關頭,林楓瞳孔驟縮,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側面翻滾!
嗤啦!
刀鋒幾乎是貼著他的后背掠過,將他背后的衣服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冰冷的觸感和火辣辣的疼痛同時傳來!
不等他起身,另一名黑衣刀手已經趕到,刀尖直刺他的后心!
避無可避!
林楓猛地咬牙,左手在泥水中胡亂一抓,摸到一塊棱角尖銳的石頭,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猛地掄去!同時身體拼命扭動!
噗!
石頭砸中了什么,伴隨著一聲悶哼。但那刺來的刀尖也因為他的扭動,稍稍偏斜,噗嗤一聲,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胛骨下方!
劇痛瞬間席卷而來!
林楓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但他知道,此刻暈過去就是死!他右手猛地向后抓去,死死抓住那持刀的手腕,不讓對方拔出刀或是進一步攪動!
同時,他借著扭身的力量,右腿如同蝎子擺尾般猛地向上蹬出!
這一腳又狠又刁,正中那黑衣刀手的胯下!
“呃啊!”那黑衣刀手猝不及防,要害遭受重擊,發(fā)出一聲變了調的慘叫,抓著刀的手瞬間脫力。
林楓趁機猛地掙脫,不顧還插在背后的刀,連滾爬爬地撲向前方,抓起掉落的短刀,踉蹌著沖進了亂石灘更深處的一片茂密黑暗的林地之中。
雨水沖刷著血跡,也掩蓋了他的腳步聲。
兩名黑衣刀手追到林地邊緣,看著黑暗幽深、荊棘密布的林子,又回頭看了看倒地痛苦蜷縮的同伴,猶豫了一下。
“頭兒,他中了刀,跑不遠!但里面太黑……”一個刀手朝著后方喊道。
黑衣頭領的身影出現(xiàn)在雨幕中,他看著黑黢黢的林地,又看了看天降的大雨,沉默了片刻。雨水沖淡了血跡,也增加了追蹤的難度。
“算了?!彼罱K冷冷道,“挨了那一刀,又淋這場雨,活不了。任務要緊,撤!”
黑衣人們迅速收隊,扶起受傷的同伴,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留下驛亭里熊熊燃起的火光和逐漸被雨水沖淡的血腥味。
密林深處,林楓背靠著一棵冰冷的樹干,緩緩滑坐在地。左肩后方的劇痛幾乎讓他窒息,溫熱的血液混合著冰冷的雨水,不斷從傷口涌出,帶走他的體溫和力氣。
他咬緊牙關,撕下衣服下擺,試圖反手去包扎傷口,但動作牽動傷處,疼得他渾身抽搐,眼前陣陣發(fā)黑。
短刀還死死攥在右手里,指甲摳進了掌心。
雨聲嘩嘩,周圍是無邊的黑暗和寒冷。
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不是因為饑餓,不是因為野獸,而是因為同類的、毫無緣由的、冰冷的殺戮和滅口。
只是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殘酷和冰冷。
他靠在樹上,大口地喘著氣,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眼睛,又澀又疼。
但比傷口更冷的,是心里逐漸漫起的、一片荒蕪的寒意。
不能再天真了。
他對自己說。
想要活下去,活得不再像今天這樣狼狽逃竄、命懸一線,有些東西,就必須徹底改變。
他看著眼前無邊的黑暗,眼神一點點沉淀下來,如同被雨水沖刷過的黑色巖石,冰冷,堅硬,再無波瀾。
這場雨,這場追殺,這把還留在體內的刀,徹底澆滅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猶疑。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去。 然后,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