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拍岸,桅燈搖晃,沈卿崢與唐嶼白隨衙役疾步趕到時,楚尹正指揮人把第四具尸體拖上石階,鐵鏈“嘩啦”作響,像水底幽魂拖著枷鎖上岸。
楚尹已換過濕衣,發(fā)梢仍滴著河水,拱手道:“下水時,四具尸體皆被鐵鏈反綁,倒懸船底之下,頭下腳上,像四盞人肉燈籠,船因此吃水半指,比同泊重得多。”
錦拾半蹲貨箱旁,指尖挑起一線尚未干透的“血痕”:“箱板夾縫里血跡分層,上層暗紅,下層稍淺,且溫度低于別處,有人先鋪碎冰,再灑豬血,待冰化水,‘血’便順著縫隙滲出?!?/p>
說罷,他想起什么,又補一句:“宋國公開府方才子夜駕臨,言碼頭是他壯年時所建,五日不破案,便要解封復(fù)工。”
沈卿崢微微頷首,目光一轉(zhuǎn),落在楚尹身上:“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四具尸體,如今怎樣了?”
楚尹拱手,聲音壓得極低:“景仵作還在一寸寸勘驗。”
沈卿崢俯身,指尖掠過銹跡斑斑的鐵鏈,稍一用力,鏈子卻紋絲不動,像一條死死咬住獵物的黑蛇,他皺眉:“可曾盤問過碼頭上的船夫?”
“盤過了。”楚尹皺眉,“那些船夫彼此相熟,死者四人,正是碼頭上的老面孔,兩月前他們駕船出海,自此杳無音信,今日清晨,那艘貨船卻自己漂了回來,船板濕漉漉,像從海底游回的魚,箱籠壘得老高,搬到最后四層,血水順著板縫滲下,滴答聲像催更的鼓點——撬開一看,那四人蜷在箱里?!?/p>
沈卿崢抬眼,眸色沉如夜潮:“出海兩月無訊,竟無人起疑?”
楚尹嘆息:“我追問過,船夫們卻一臉見慣風(fēng)浪的神情——在他們眼里,海上的音訊就像潮汐,一月不來是尋常,三年不回也不算離奇?!?/p>
沈卿崢不再接話,只俯首細審那條鐵鏈,鏈身粗糲,卻纏得暗含章法,鏈環(huán)相扣,步步為營,他循著冷光一路摸去,指端忽觸到一塊冰涼——鐵鎖橫亙,鎖面竟渾圓無縫,無孔可插,仿佛一張被縫死的鐵嘴,沈卿崢眉峰輕挑,將鎖翻側(cè),一點寒星忽現(xiàn)——鎖腹處,一粒針眼大的細孔悄然潛伏。
景驪皖捧了尸格踏浪而來,衣袂帶風(fēng),沈卿崢抬眸:“景仵作,借我銀針一用?!?/p>
景驪皖雖疑,卻仍啟箱取針,銀針在暮色里顫出一泓冷月,沈卿崢接針,手腕一沉,針尖精準沒入那粒幽孔——只聽“咔噠”一聲輕響,鐵鎖腹中機簧翻身,鏈環(huán)嘩然松墜,下一瞬,寒光破胸而出——一支飛箭自尸身胸口激射,尖嘯著劃破潮濕的空氣!
唐嶼白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沈卿崢肩臂,兩人旋身倒掠,飛箭帶著死亡的嘯音,在空中劈開一道銀弧,“篤”地釘入三丈外的泥地,尾羽猶自震顫不休,唐嶼白拔箭而起,指尖摩挲箭脊,眉心越蹙越緊:“鍛造之精,不下御用,可這股形制,我卻像在哪見過……”
錦拾趨前兩步,目光觸及箭鏃,臉色倏然一變:“軍中官制!這箭的脊線、血槽、倒鉤,全是兵仗局統(tǒng)一規(guī)制——怎會藏在船底,更從尸體胸中破膛而出?”
唐嶼白眉心驟跳,指腹又沿箭脊刮過一遍,低聲道:“不對,再細看——血槽開鋒的角度比軍制陡了一分,脊線也略輕,仿得九成九,卻絕不是兵仗局出來的東西?!?/p>
錦拾臉色微變,唇角繃緊,沈卿崢已掠至唐嶼白身側(cè),目光落在那支猶帶尸溫的箭上,嗓音壓得極低:“形制敢仿到這一步,所謀非小?!?/p>
說罷,他回頭望向余下三具尸體——鐵鏈橫鎖,像三條被釘在暗處的影子,沈卿崢蹲身,指間銀針連閃,鎖孔里機簧輕響,鐵鏈“嘩啦”松墜,然而這一次,并無箭影破胸,只“鐺啷”幾聲,幾件冰涼的軍器滾落:一柄短陌刀,一把虎賁弩,一副折脊鐵戟,皆制式分明,寒光刺目。
沈卿崢垂目,聲音像冷鐵滑過青石:“四人同船,同月同日出海,同一夜斃命——卻一尸藏箭,三尸藏兵,他們究竟撞見了什么?”
他抬眼,目光穿過夜色,落在遠處濤痕上,若真想滅口,何不沉海無痕?偏把兵器擺得如此招搖——像是故意遞來的物證,沈卿崢頓了頓,也許,殺人的與擺兵器的,根本不是同一雙手。
他側(cè)身,朝景驪皖一拱手:“景仵作,勞煩再將這四具尸體細細勘驗一遍?!?/p>
景驪皖抱拳,沉聲應(yīng):“是?!彪S即遞上尸格,“沈大人,這是那四名死者的尸格,四人皆胸口一劍斃命,劍口薄而直,像同一柄劍、同一手法,更蹊蹺的是——”她壓低聲音,“他們掌心、指節(jié)、肩背皆有厚繭,虎口對稱,絕非搖櫓使篙的船夫,倒像是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