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聞櫻蹲下身,指尖輕輕蹭過孟宴臣泛紅的眼角,把他臉頰上掛著的淚珠捻進指腹。
小男孩的睫毛還在簌簌顫,像只受了驚的小雀,攥著她衣角的手指卻繃得很緊,連指節(jié)都泛著白。
“你現(xiàn)在才多大點啊,”她的聲音放得柔緩,帶著哄孩子的溫軟,掌心覆在他發(fā)頂輕輕揉了揉,“現(xiàn)在有爸爸媽媽保護你和妹妹呢,我們家宴臣只需要和妹妹一起好好的長大?!?/p>
孟宴臣吸了吸鼻子,鼻尖紅得像顆小櫻桃,仰著小臉望她:“那我怎么才能快點長大?”
“好好吃飯,按時睡覺,要開心快樂。”付聞櫻笑了笑,抬手幫他理了理皺巴巴的睡衣領口。
那是件淺灰色的小熊睡衣,袖口還沾著點昨晚沒洗干凈的牛奶漬,“等你長到能替爸爸媽媽分擔事了,就算真的長大了?!?/p>
“媽媽,我知道了?!泵涎绯贾刂攸c頭,小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卻硬是繃出了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堅定,像是把這話刻進了心里。
付聞櫻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又軟又澀。
這孩子打小就懂事,尤其是對妹妹孟清禾,向來護得緊。
此刻他身上還套著睡衣,早飯也沒顧上吃,眼下烏青一片,顯然是從清禾被送進病房起就沒合過眼。
“張阿姨,”她朝門口喚了聲,守在走廊的阿姨立刻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先帶宴臣回家,讓他換身衣服,吃點東西,下午再過來。”又轉(zhuǎn)頭叮囑孟宴臣,“回家乖乖聽阿姨的話,妹妹這邊有媽媽呢。”
“我能不在家等嗎?”孟宴臣揪著她的衣角不肯松,眼睛瞟向病床上的孟清禾,“我想就在醫(yī)院門口等妹妹醒?!?/p>
“傻孩子,”付聞櫻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醫(yī)院里冷,你穿著睡衣怎么待?回家換件厚衣服,吃點熱粥,等你收拾好了,妹妹說不定就醒了呢?!?/p>
她頓了頓,又補了句:“幼兒園我已經(jīng)給你請了假,今天就安心陪著妹妹。”
孟宴臣這才肯松了手,跟著張阿姨往外走,走到門口時還回頭望了一眼,小身子貼在門框上,小聲說了句“媽媽也保重”,才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阿姨離開了。
病房里又靜了下來。
消毒水的味道漫在空氣里,帶著點清冽的涼意,只有床頭柜上的輸液管偶爾發(fā)出“滴答”聲,襯得一室沉寂。
付聞櫻重新坐回病床邊,視線落在孟清禾臉上,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攥得緊緊的。
小女兒還沒醒,小臉蒼白得像張宣紙,眼睫長長的垂著,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伸手輕輕碰了碰清禾的手背,那小手涼得很,指尖蜷縮著,像是在夢里也不安穩(wěn)。
思緒像被風吹動的窗簾,晃晃悠悠飄回了幾十年前的港城。
那時她為了拓展公司的南方市場,在港城駐了快兩年,直到項目終于穩(wěn)定下來,孟懷瑾也正好過來接她,兩人難得有了半日空閑,便說要去街上逛逛。
具體逛了些什么,付聞櫻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天港城的太陽很烈,海風裹著咸濕的氣息吹在臉上,街邊有賣港式奶茶的小攤,甜香混著車流聲,熱鬧得很。
可這些畫面落在如今的記憶里,都像是蒙了層霧,模糊得抓不住。
畢竟,她本該死在幾十年后的隧道塌方里。
那天她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港城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周圍是嘰嘰喳喳的粵語,路邊的招牌舊得掉了漆,遠處的鐘樓還在敲著下午三點的鐘。
那是她年輕時待過的港城,不是她離開時的模樣。
她愣在原地,腦子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連孟懷瑾的聲音都沒聽清。
“聞櫻——!”
孟懷瑾的聲音里帶著驚恐的顫音,像根針猛地扎醒了她。
付聞櫻猛地抬頭,就看見一輛白色的貨車正歪歪扭扭地沖過來,車頭對著她的方向,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嚇得路邊的行人尖叫著往兩邊躲。
她想躲,可雙腿像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絕望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她甚至能看清貨車司機驚惶的臉。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猛地從旁邊沖了出來,力道大得幾乎是把她往旁邊狠狠一推。
她摔在地上,手掌和膝蓋蹭過粗糙的水泥地,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腦子卻瞬間清醒了。
“嘭——”
一聲悶響炸開在耳邊,緊接著是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
付聞櫻撐著地面坐起來,轉(zhuǎn)頭望去時,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凍住了。
那個推開她的姑娘躺在路中間,身下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順著水泥縫往四周漫。
孟懷瑾已經(jīng)跑了過來,扶著她的胳膊急聲問:“聞櫻,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里?”
付聞櫻沒應聲,掙開他的手就往那姑娘身邊爬。
她的手掌磨破了,膝蓋也在流血,可她感覺不到疼,眼里只有那片越來越大的血跡。
她跪坐在姑娘身邊,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很涼,指尖還在微微抖。
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也就二十歲上下,額前的碎發(fā)沾著血漬貼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張臉,可露出來的眉眼分明是清秀的。
她的瞳孔已經(jīng)有些渙散了,望著付聞櫻的眼神空茫茫的,像是看不清東西。
“再堅持一下,”付聞櫻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砸在姑娘的手背上,“醫(yī)生馬上就來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
或許是因為這條鮮活的生命為救她而流逝,或許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死亡太過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寶寶……”
姑娘忽然動了動嘴唇,聲音輕得像縷煙。
她抬起手,指尖顫巍巍地指向馬路對面,那里孤零零停著一輛嬰兒車,天藍色的遮陽篷被風吹得晃了晃。
付聞櫻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揪。
姑娘的呼吸越來越弱,胸口起伏得像風中的殘燭。
付聞櫻聽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越來越近,她剛想喊醫(yī)生來了,那只抬起的手卻猛地垂了下去,搭在地上,再沒了動靜。
那雙眼睛,徹底閉上了。
一個人,就這么死在了她面前。
“聞櫻?!?/p>
孟懷瑾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
付聞櫻木然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他推著那輛嬰兒車走了過來,車篷被掀開了,露出里面小小的嬰兒。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孟清禾。
才三四個月大的小嬰兒,裹在米白色的小被子里,小臉皺巴巴的。
許是剛才的動靜驚到了她,又或許是母女連心,她正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眼眶紅得像沾了水的櫻桃,小嘴癟著,“哼哼唧唧”地哭著,聲音又軟又弱,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貓。
付聞櫻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剛才那個姑娘的眉眼。
這孩子,眉眼竟和她媽媽像得一模一樣。
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小臉憋得通紅,小拳頭攥著被子角,眼淚一顆顆往下掉,砸在被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付聞櫻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小臉,軟乎乎的,帶著嬰兒特有的溫熱。
那一刻,她忽然做了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