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后的第一場梨花雨落時，寧慧悠正坐在寧府的梨樹下翻著江南寄來的信。信是小石頭寫的，字跡比去年工整了許多，說江南的秧苗剛插下去，田埂上的野花開得像撒了把碎金子，還說王氏嬸子給她縫了件新的苧麻小褂，等秋收后就托人送來。
“姑娘，宮里來人了，說皇上讓您去趟御書房?！贝禾蚁浦熥映鰜?，鬢角沾了片雪白的梨花。
寧慧悠把信折好塞進(jìn)袖里，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花瓣：“知道了?！彼缃耠m掛著“慧安郡主”的銜，卻不常進(jìn)宮——新皇登基后根基漸穩(wěn)，朝堂諸事已不需她過多幫手，她倒樂得在府里陪著寧決，或是去京郊的莊子上看看莊稼。
進(jìn)宮時御書房里正飄著墨香。新皇穿著明黃色的常服，正對著一幅地圖出神，見她進(jìn)來，笑著指了指桌邊的茶：“剛沏的雨前龍井，你嘗嘗。”
寧慧悠謝了恩坐下，見地圖上圈著江南的地界，忍不住問：“皇上是在看江南的漕運(yùn)？”
“嗯?！毙禄庶c(diǎn)頭，指尖點(diǎn)在地圖上的“蘇州”二字，“去年江南水災(zāi)，漕運(yùn)斷了大半，今年得好好整治整治。朕想派個人去江南督辦漕運(yùn)，思來想去，還是你去最合適?！?/p>
寧慧悠愣了愣：“臣女？”
“你熟江南的性子，又懂賬冊漕運(yùn)的事。”新皇道，“再說，小石頭也在江南，你去了正好能照看他。”他頓了頓，眼里帶著些期許，“朕知道你戀著京里的安穩(wěn)，但江南漕運(yùn)關(guān)乎國庫，實(shí)在缺個得力的人?！?/p>
寧慧悠沉默了。她確實(shí)喜歡京里的平靜，可江南漕運(yùn)若真出了岔子，受苦的還是百姓。而且……她也確實(shí)想去看看小石頭，看看江南的田埂是不是真像他信里寫的那樣，開滿了野花。
“臣女遵旨。”她起身躬身道。
新皇笑了：“朕就知道你不會推辭。明日就動身吧，朕已經(jīng)讓人備好了船，親兵也給你調(diào)了二十個，都聽你差遣。”
回到府里時，寧決正在給梨樹剪枝。見她回來，放下剪刀問：“皇上找你何事？”
寧慧悠把去江南督辦漕運(yùn)的事說了說。寧決聽完，眼里閃過絲不舍，卻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去也好。你這些年在京里待著，也該出去走走了。只是江南水路多，你性子又急，凡事記得多留個心眼?！?/p>
“我知道?！睂幓塾票ё∷母觳玻澳镆窍胛伊?，就給我寫信，我很快就回來?！?/p>
“傻丫頭。”寧決笑了，拍了拍她的手，“娘還能不想開？你去辦正事，娘在京里給你守著家?！?/p>
第二日一早，寧慧悠帶著親兵和春桃，坐上了往江南去的官船。船順流而下，兩岸的柳樹綠得發(fā)亮，偶爾能看見田埂上有農(nóng)人在插秧，戴著草帽彎著腰，像株株扎根的稻禾。
“姑娘你看，那是不是小石頭信里說的野花？”春桃指著岸邊的花叢喊道。
寧慧悠順著她的手看去，見岸邊開著成片的小黃花，風(fēng)一吹晃悠悠的，果然像碎金子。她笑著點(diǎn)頭：“是呢?！毙睦锞褂行┢炔患按胍姷叫∈^了。
船走了半月才到蘇州。蘇州知府早已在碼頭等著，見了寧慧悠，連忙躬身行禮：“下官參見慧安郡主?？ぶ饕宦沸量啵鹿僖褌浜昧俗√?。”
“有勞知府大人?！睂幓塾频?，“住處不必太講究，離漕運(yùn)碼頭近些就好。另外，幫我查查一個叫小石頭的少年，住在李家村，跟著他嬸子王氏過活。”
“下官這就去辦！”知府連忙應(yīng)聲。
住處就安排在漕運(yùn)碼頭旁的一處宅院，不大卻干凈。寧慧悠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就去碼頭查看漕船。碼頭上很熱鬧，漕工們扛著糧袋往來穿梭，號子聲此起彼伏。她走到一艘漕船旁，見船工正往艙里裝糧，便問：“這船糧是往哪兒運(yùn)的？”
船工見她穿著體面，連忙停下手里的活：“回姑娘的話，是往京里運(yùn)的。本該上月就走，可碼頭的管事說要等‘驗(yàn)糧’，一直拖著?！?/p>
“驗(yàn)糧？”寧慧悠皺起眉，“有什么好驗(yàn)的？”
船工壓低聲音道：“姑娘有所不知，這‘驗(yàn)糧’就是要錢呢。管事說糧袋里有沙土，得花錢‘清干凈’，不然就不讓走。”
竟是有管事在中間克扣！寧慧悠心里沉了沉，又問：“這管事是誰？”
“是漕運(yùn)使張大人的小舅子，姓劉，大家都叫他劉管事。”船工道，“沒人敢惹他?！?/p>
寧慧悠沒再問，轉(zhuǎn)身往漕運(yùn)使衙門去。漕運(yùn)使張大人聽說她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臉上堆著笑：“郡主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yuǎn)迎！”
“張大人客氣了?！睂幓塾频?，“我剛?cè)ゴa頭看了看，聽說漕船都在等‘驗(yàn)糧’？”
張大人臉色微變，連忙道：“是下官管束下屬不嚴(yán)！那劉管事是個粗人，不懂規(guī)矩，下官這就去訓(xùn)他！”
“不必了。”寧慧悠道，“我要親自去看看‘驗(yàn)糧’是怎么回事。”
張大人不敢推辭，只能跟著她往碼頭去。剛到碼頭，就見個肥頭大耳的漢子正叉著腰罵船工：“這點(diǎn)錢都舍不得出？還想讓船走？沒門！”
“劉管事?！睂幓塾坪傲艘宦?。
劉管事回頭見是張大人陪著的貴人，愣了愣，沒敢再罵。張大人連忙道：“還不快給郡主行禮！這是京里來的慧安郡主，督辦漕運(yùn)的！”
劉管事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小人……小人參見郡主！”
“你驗(yàn)糧是怎么驗(yàn)的？”寧慧悠問。
“就……就是看看糧袋里有沒有沙土……”劉管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看你是眼里只有銀子，沒看見糧食。”寧慧悠聲音冷了些，“把你這幾個月收的‘驗(yàn)糧錢’都交出來，還給船工。再敢克扣，就把你押去衙門問罪！”
劉管事連忙點(diǎn)頭：“小人交！小人這就交！”
張大人在一旁擦著汗：“郡主放心，下官定會好好管束下屬，絕不再讓這種事發(fā)生。”
寧慧悠沒理他，又去查看了幾艘漕船，見糧袋都完好無損，才松了口氣。
回到宅院時，知府派人來報(bào)，說找到了小石頭。寧慧悠眼睛一亮，連忙讓人把他帶來。
沒一會兒，就見個半大的少年跟著差役走進(jìn)來，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個子長高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只是見了寧慧悠，還是有些怯生生的。
“姑娘?！彼÷暫傲艘痪洹?/p>
“小石頭！”寧慧悠笑著走上前，“長這么高了！”
小石頭撓了撓頭，臉有些紅：“姑娘，我聽說你要來，就跟嬸子說了，想來給你幫忙?！?/p>
“好啊?！睂幓塾频溃罢梦胰眰€熟悉路況的人，你就跟著我吧?！?/p>
接下來的幾日，寧慧悠帶著小石頭在蘇州城查漕運(yùn)賬目，又去周邊的碼頭看了看。小石頭對江南的水路很熟，哪條河淺哪條河深都知道，幫了不少忙。
這日兩人查完賬目往回走，路過一條小巷時，忽然聽見里面?zhèn)鱽砜蘼?。小石頭皺了皺眉：“是王婆家的聲音。她家男人是漕工，前幾日運(yùn)糧時掉水里了，還沒找到尸首呢?！?/p>
寧慧悠跟著他走進(jìn)巷里，見個老婦人正坐在門檻上哭，旁邊站著個小姑娘，抱著老婦人的胳膊勸。
“王婆，怎么了？”小石頭走上前問。
老婦人見是他，哭得更兇了：“小石頭啊……漕運(yùn)使衙門說……說我男人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給撫恤金……還說……還說要扣我們家的糧！”
寧慧悠心里一沉——漕工落水失蹤，衙門不僅不給撫恤金，還要扣糧？
“為什么扣糧？”她問。
老婦人道：“說……說我男人運(yùn)糧時丟了一袋糧，得賠……可那糧明明是被水沖走的啊！”
寧慧悠皺起眉。她查賬時見過漕運(yùn)的規(guī)矩，漕工若因公務(wù)落水，不僅有撫恤金，丟了的糧也不用賠。這漕運(yùn)使張大人，怕是又在中間做了手腳。
“王婆你別哭了?！睂幓塾频?，“這事我管了，定會給你個說法?！?/p>
回到宅院，寧慧悠立刻讓人去查王婆男人落水的事。查了兩日才查到——原來王婆男人落水前，曾撞見劉管事偷偷往水里扔糧袋，想私吞糧食，劉管事怕他說出去，就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了水。張大人收了劉管事的銀子，就把這事壓了下來，還想扣王婆家的糧。
“太過分了！”小石頭氣得臉都紅了，“我去找他們理論！”
“別去?！睂幓塾评∷?，“我們得有證據(jù)才能扳倒他們。”
她想了想，對春桃道：“你去碼頭找?guī)讉€相熟的漕工，問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劉管事私吞糧食。另外，讓人盯著劉管事，看他把私吞的糧食藏在哪兒了。”
春桃應(yīng)聲而去。
又過了幾日，春桃?guī)砹讼ⅲ骸肮媚?，找到了！漕工們都說見過劉管事半夜往城外的倉庫運(yùn)糧，我們跟著去看了，倉庫里堆了不少糧袋，上面還印著漕運(yùn)的記號呢！”
“好！”寧慧悠道，“明日我們就去倉庫，把糧食運(yùn)回來，再把劉管事和張大人抓起來！”
第二日一早，寧慧悠帶著親兵和小石頭，往城外的倉庫去。剛到倉庫門口，就見劉管事正帶著幾個家丁往車上裝糧袋，顯然是想把糧食運(yùn)走。
“劉管事！你在干什么？”寧慧悠厲聲喊道。
劉管事見是她，嚇得臉色發(fā)白，轉(zhuǎn)身就想跑。親兵們立刻上前，把他和家丁都按住了。
寧慧悠走進(jìn)倉庫，見里面果然堆著不少糧袋，都印著漕運(yùn)的記號。她讓人把糧袋都搬到車上，又對劉管事道：“說！王婆男人是不是你推下水的？”
劉管事還想狡辯，可被親兵打了幾巴掌，就疼得招了：“是！是我推的！他看見我私吞糧食，我怕他說出去……”
“張大人是不是也知道？”寧慧悠問。
“知道！他收了我五十兩銀子！”劉管事道。
寧慧悠沒再問，讓人把劉管事綁起來，又帶著糧食往漕運(yùn)使衙門去。張大人見她帶著糧食和人來，嚇得魂都沒了，連忙跪下求饒：“郡主饒命！下官知錯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你貪墨漕糧，草菅人命，還敢求饒？”寧慧悠冷聲道，“把他也綁起來，和劉管事一起送去知府衙門，讓知府審清楚！”
知府不敢怠慢，立刻開堂審案。劉管事和張大人都招了供，還牽扯出他們前幾年貪墨的不少漕糧。知府當(dāng)即判了劉管事死刑，張大人流放三千里，又給了王婆撫恤金，還把扣的糧還了回去。
蘇州的漕工們聽說了，都跑到宅院門口給寧慧悠磕頭，說她是“青天大老爺”。
寧慧悠看著他們，心里忽然覺得很踏實(shí)。她來江南督辦漕運(yùn)，不就是為了讓這些辛苦的漕工能好好過日子嗎？
漕運(yùn)的事解決了，寧慧悠又在江南待了幾日，把后續(xù)的事安排好。這日她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京城，小石頭忽然來找她，手里拿著個小小的布包。
“姑娘，這個給你。”他把布包遞給她。
寧慧悠打開一看，里面是顆圓潤的鵝卵石，上面用紅漆畫著朵小小的梨花，畫得歪歪扭扭的，卻很用心。
“我在河邊撿的?！毙∈^道，“嬸子說，姑娘喜歡梨花，這個就當(dāng)……就當(dāng)我送你的禮物?！?/p>
寧慧悠笑著把鵝卵石收起來：“我很喜歡。小石頭，你以后想不想去京城？我讓王副將教你武功，再請先生教你念書。”
小石頭眼睛一亮，又搖了搖頭：“不了姑娘。我想留在江南，幫著嬸子種地，還想……還想幫著照看漕運(yùn)的事，像姑娘一樣，幫大家做事?！?/p>
寧慧悠愣了愣，隨即笑了：“好。你想留在這兒，就留下吧?！?/p>
離開江南那日，小石頭和王氏來碼頭送她。船開的時候，小石頭站在碼頭揮手，一直到船看不見了才離開。
寧慧悠坐在船頭，手里捏著那顆畫著梨花的鵝卵石，看著兩岸的風(fēng)景漸漸遠(yuǎn)去。心里忽然明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處，小石頭的歸處是江南的田埂和漕運(yùn)碼頭，而她的歸處，是京里的寧府，是那棵年年開梨花的老梨樹，是娘溫暖的笑容。
回到京城時，已是初夏。寧府的院子里綠意盎然，寧決正坐在梨樹下喝茶，見她回來，笑著招手：“回來了？瘦了些呢?！?/p>
“娘?！睂幓塾谱呱锨?，挨著她坐下，“江南的事都辦好了，漕運(yùn)通暢了，百姓也能過上好日子了?！?/p>
“好，好。”寧決拍著她的手，眼里滿是欣慰，“回來就好。廚房燉了你愛吃的雞湯，快進(jìn)去喝?！?/p>
寧慧悠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落在梨樹上。梨樹的葉子綠得發(fā)亮，雖然不是開花的時節(jié)，卻透著勃勃生機(jī)。她知道，不管她走多遠(yuǎn)，不管經(jīng)歷多少事，這里永遠(yuǎn)是她的家，是她最安穩(wěn)的歸處。
以后的日子，她會陪著娘，守著這個家，看著院子里的梨花年年盛開，看著京里的百姓安穩(wěn)度日。這或許就是她想要的，最簡單也最踏實(shí)的幸福。
津ICP備2022002164號-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權(quán)保護(hù)聲明 不良信息舉報(bào):jubao@ihuaben.com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50203636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