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硯之伏法后不過半月，京郊又起了樁埋尸案。這回是在城東的亂葬崗，佃戶挖紅薯時一鋤頭下去，刨出了半塊帶血的衣料，往下再挖三尺，竟挖出具男尸來。

京兆尹得了信，第一腳先踩進(jìn)了寧府。彼時寧慧悠正教小石頭辨藥材——自北疆回來后，她總覺軍營刀槍太險，便尋了本醫(yī)書讓兩個少年學(xué)著認(rèn)藥，也算多門營生。

“郡主，您可得再救救急！”京兆尹抹著汗，把尸身描紅的畫遞過來，“死者約莫四十來歲，身上沒帶信物，就后腰別著把銹柴刀。仵作驗(yàn)了，心口插著把小匕首，是被捅死的，埋了怕有小半年了?！?/p>

寧慧悠捏著畫看。尸身衣衫是粗麻布的，褲腳沾著些干泥，倒像是山里的獵戶。她指尖點(diǎn)在畫上角：“這處補(bǔ)丁——用的是青布，針腳歪歪扭扭，倒像是自己縫的。”

“可不是！”京兆尹道，“城東那片山，獵戶多著呢。我讓人去問了，前半年確實(shí)有個姓孫的獵戶沒回來，人稱孫老桿，就愛穿粗麻布衣裳，后腰總別著柴刀。”

正說著，春桃端著藥湯進(jìn)來，聽見“孫老桿”三個字，手頓了頓：“姑娘，這孫老桿……是不是右眼有道疤？”

寧慧悠抬眼：“你認(rèn)得？”

“前幾年在江南時，見過他跟著李老四跑過鏢?！贝禾业?，“后來李老四死了，聽說他就回了京郊山里，沒成想……”

李老四？寧慧悠心里咯噔一下。當(dāng)年小石頭的同鄉(xiāng)，被黑煞的人害死在亂葬崗的鏢頭。孫老桿既是他舊部，會不會死得和當(dāng)年的事有關(guān)？

“去城東孫家坳問問?！睂幓塾破鹕?，“順帶查查孫老桿前半年常跟誰往來?！?/p>

孫家坳在城東山腳下，十幾戶人家全靠打獵過活。孫老桿的屋是空的，院角堆著半垛沒劈完的柴，灶上的鐵鍋生了層綠銹，倒像是走得匆忙。

“孫大哥是三月前走的?！备舯诘膹埆C戶蹲在門檻上抽旱煙，“那日說去山里追只野豬，就沒回來。我們尋了三日，只在山澗邊找著他的柴刀套?！?/p>

“他走前，有沒有見過外人？”寧慧悠問。

張獵戶想了想：“好像……有個穿綢衫的先生來找過他，就在他走的頭天。那先生騎著匹白馬，看著就不像山里人?！?/p>

穿綢衫的先生？寧慧悠追問：“長什么樣？”

“戴著眼罩，遮了半張臉，沒看清?！睆埆C戶道，“就聽見孫大哥跟他吵了幾句，說‘當(dāng)年的事早了了’，還把人往外趕?！?/p>

當(dāng)年的事？寧慧悠心里疑竇更甚。她讓人在孫老桿屋里仔細(xì)翻找，終于在炕洞里摸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半錠銀子，還有張泛黃的字條，上面寫著“城西瓦窯，三更”。

字條是三月前的字跡。城西瓦窯正是當(dāng)年黑煞藏糧的地方，后來被官軍燒了，只剩堆斷壁殘?jiān)?。寧慧悠帶著人往瓦窯去，剛走到窯門口，就見墻根下有片新翻的土，土色比周圍深些，還露著半截布角。

“挖開看看?！?/p>

衙役們揮著鋤頭往下挖，沒挖兩尺就碰到了硬東西——竟是個木箱。打開箱蓋，里面沒裝金銀，倒堆著些舊物：半塊鏢旗，上面繡著“李”字；一把斷劍，劍身有個缺口；還有本賬冊，紙頁都快爛了。

賬冊是李老四當(dāng)年記的鏢銀賬，翻到最后幾頁，忽然看見行小字：“黑煞托運(yùn)‘貨’，銀五百兩，接頭人‘獨(dú)眼’?！?/p>

獨(dú)眼？寧慧悠想起張獵戶說的“戴眼罩的先生”。難道是黑煞當(dāng)年的余黨？

她正翻著賬冊，忽然發(fā)現(xiàn)紙頁間夾著片碎瓷，瓷片上畫著半朵蓮花——是黑蓮當(dāng)年常戴的那支發(fā)簪上的！

“黑蓮沒死？”旁邊的王奎驚道。

“不像?！睂幓塾颇笾善?，邊緣的釉色都磨掉了，怕是埋了有些年頭，“倒像是有人故意留的?！?/p>

正說著，窯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一個衙役匆匆跑進(jìn)來：“郡主！山里發(fā)現(xiàn)個山洞，洞口堆著些新鮮的土，像是剛埋過東西！”

山洞在孫家坳后山的懸崖下，洞口被藤蔓擋著，掀開藤蔓往里看，黑漆漆的深不見底。寧慧悠讓人點(diǎn)了火把，跟著往里走。走了約莫幾十步，忽然聞到股血腥味——洞底竟又埋著具尸身！

挖出來一看，是個中年男人，左眼罩著黑布，穿件綢衫，正是張獵戶說的“獨(dú)眼先生”。仵作驗(yàn)了尸，說他是被毒死的，嘴角還留著點(diǎn)杏仁味。

“是鶴頂紅?！必踝鞯?，“毒下在茶里了，杯子還扔在那邊石縫里?！?/p>

石縫里果然有個碎瓷杯，杯底還剩著點(diǎn)茶漬。寧慧悠蹲下身，忽然看見杯沿有個小小的指印，不像是男人的——指節(jié)纖細(xì)，倒像是女子的。

“這洞里還有別人來過。”她對京兆尹道，“看看有沒有別的腳印?！?/p>

火把照在地上，果然看見幾行淺腳印，順著洞壁往深處去。眾人跟著腳印走，竟在洞盡頭發(fā)現(xiàn)個暗格，里面藏著個小匣子。

匣子里沒別的，只有封信，是黑蓮的筆跡——當(dāng)年她在破廟留過字條，寧慧悠認(rèn)得。信上寫著：“當(dāng)年托李老四運(yùn)的‘貨’在瓦窯地磚下，若我身死，便讓‘獨(dú)眼’取了送回老家?！?/p>

“貨是什么？”京兆尹急問。

寧慧悠想起黑煞當(dāng)年的勾當(dāng)，忽然道：“去瓦窯！挖地磚！”

瓦窯的地磚被撬起來時，底下果然埋著個鐵箱。打開箱蓋，眾人都愣住了——里面不是金銀，竟是十幾本賬冊，記的全是當(dāng)年黑煞和京里官員勾結(jié)的事，從李嵩到柳尚書，甚至還有幾個如今還在朝的老臣，名字都赫然在列。

“原來是為了這個。”寧慧悠恍然大悟，“孫老桿當(dāng)年幫李老四運(yùn)過這箱賬冊，知道藏在哪兒。獨(dú)眼是黑煞舊部，來找他要賬冊，兩人沒談攏，獨(dú)眼殺了孫老桿，自己又被別人殺了——?dú)⑺娜?，怕是也想要這箱賬冊?！?/p>

“會是誰？”王奎道，“總不能是黑蓮吧？她要是活著，早該來取了。”

寧慧悠沒說話，指尖捏著那片蓮花瓷片反復(fù)看。忽然想起一事——當(dāng)年黑蓮自盡后，她讓人安葬時，曾在她發(fā)間找到支一模一樣的蓮花簪，只是那時簪子是完整的。這碎瓷片，怕是有人故意從簪上敲下來，留在這里引他們來的。

“去查當(dāng)年安葬黑蓮的親兵。”

查了三日，終于有了眉目。當(dāng)年埋黑蓮的親兵叫趙三，半年前辭了職，回了老家——巧的是，他老家就在孫家坳附近。

寧慧悠讓人把趙三帶來時，他正在家里劈柴，見了官差就腿軟，扔下斧頭就跪了：“我說！我什么都說！”

原來黑蓮當(dāng)年并沒死透，被趙三救了回來。她恨黑煞做的那些事，又怕被寧家尋到，便讓趙三對外說她死了，自己則躲在山里，想等風(fēng)頭過了把賬冊取出來，交給皇上揭發(fā)那些官員。

可她身子弱，去年冬天染了風(fēng)寒，臨死前把藏賬冊的地方告訴了趙三，讓他務(wù)必把賬冊送出去。趙三不敢直接送官，怕被賬冊上的官員滅口，便想了個法子——先引孫老桿和獨(dú)眼現(xiàn)身，讓他們自相殘殺，再把線索留給寧慧悠。

“獨(dú)眼是我毒死的。”趙三低著頭道，“他拿到賬冊要去賣給柳尚書，我不能讓他壞了黑蓮姑娘的事……”

真相終于水落石出。寧慧悠讓人把賬冊收好，親自進(jìn)宮交給了皇上?；噬峡戳速~冊，氣得拍了龍椅，當(dāng)即下令把賬冊上的官員抓了大半，連柳尚書也被削了職，貶去了南疆。

柳如眉來寧府辭行時，眼睛紅紅的，卻沒哭：“多謝郡主沒讓阿寶跟著受牽連。”

“賬冊上的事與你無關(guān)?！睂幓塾频溃叭チ四辖蒙^日子，若是想家，就回來看看?！?/p>

柳如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抱著阿寶上了馬車。馬車走遠(yuǎn)時，阿寶還扒著車窗揮手，小手里攥著塊寧慧悠給的桂花糕。

這日傍晚，寧慧悠帶著那箱賬冊去了黑蓮的墳前。墳上長滿了青草，她讓人把賬冊燒了，火苗舔著紙頁，映得半邊天都是紅的。

“你看，都了了?！彼p聲道。

風(fēng)從墳前吹過，帶著草葉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應(yīng)。寧慧悠站起身，往山下走——夕陽正落在山尖上，把云彩染得金紅，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像是當(dāng)年北疆的火燒云。

小石頭和狗剩在山下等著，見她下來便迎上去：“姑娘，將軍讓我們來接你，說廚房燉了雞湯。”

寧慧悠笑著點(diǎn)頭，跟著他們往家走。山路兩旁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一片，風(fēng)吹過，香氣漫了滿身。

她知道，這世上的案子總有破完的一天，但只要還有人記著公道，就總有光照得到的地方。就像這山野里的花，哪怕生在石縫里，也照樣開得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