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落得密,把京郊的亂葬崗蓋得白茫茫一片。寧慧悠踩著及踝的積雪往前走,狐裘斗篷上落了層雪沫,鼻尖卻縈繞著股淡淡的松脂味——不是山野里的松樹香,倒像是供桌上燒的白燭燃盡后的味道。
“郡主,就在那棵老松樹下?!毖靡壑钢h(yuǎn)處的雪堆,聲音凍得發(fā)顫,“是張獵戶的兒子發(fā)現(xiàn)的,說雪地里露著半截衣角,扒開一看……就是這具尸首?!?/p>
老松樹下的雪被刨開個坑,尸身蜷縮著,是個老婦人,穿著件打補(bǔ)丁的灰布襖,手里還攥著根燒了半截的白燭,燭淚凝在袖口,結(jié)成蠟黃的硬塊。仵作蹲在旁邊驗尸,見她來便直起身:“郡主,死者約莫六十歲,身上沒外傷,就是嘴角沾著些藥渣,像是中了毒。這白燭里摻了東西,燒著時會散迷魂煙?!?/p>
“迷魂煙?”寧慧悠捏過那半截白燭細(xì)看——燭芯是粗麻做的,燭身里混著些灰黑色的粉末,正是迷魂煙的原料。她抬眼看向老婦人的發(fā)髻,見簪子是桃木的,上面刻著個“陳”字,“死者是誰?”
“是村東頭的陳婆婆?!备鴣淼拇鍕D道,“她男人早死了,就一個兒子叫陳二郎,前幾年去城里做學(xué)徒,就沒回來。陳婆婆平日里靠給人縫補(bǔ)衣裳過活,還會扎紙人,村里辦喪事都找她?!?/p>
扎紙人?寧慧悠想起白燭——扎紙人常用這種粗燭。她讓衙役去陳婆婆家看看,自己則盯著尸身手里的白燭出神。燭身有處凹陷,像是被什么東西撞過,凹陷處沾著些青綠色的碎末——是銅銹。
“附近有沒有銅器鋪子?”她問村婦。
村婦想了想:“村西頭有個王鐵匠,兼著修銅器。前幾日陳婆婆還去他那兒修過銅盆呢?!?/p>
寧慧悠往村西頭去時,王鐵匠正蹲在爐邊打馬蹄鐵,見官差進(jìn)來,手里的錘子“哐當(dāng)”掉在地上:“官爺……我可沒惹事!”
“陳婆婆前幾日來修銅盆?”寧慧悠開門見山。
王鐵匠點頭:“是……盆沿裂了道縫,我給她焊上了。她還說要給我扎個紙馬當(dāng)謝禮呢?!?/p>
“她走時,有沒有跟人吵架?”
王鐵匠撓了撓頭:“好像……跟村頭的李秀才吵了幾句。李秀才說她扎的紙人不吉利,擋了他家的風(fēng)水,還把她的紙人攤子掀了。”
李秀才住在村口的青磚房里,正坐在窗邊讀書,見寧慧悠進(jìn)來便起身拱手:“不知官爺?shù)皆L,有失遠(yuǎn)迎?!?/p>
“陳婆婆死了,你知道嗎?”寧慧悠問。
李秀才臉色微變:“聽說了……真是可惜。前幾日我還跟她拌了嘴,早知道……”
“你為何掀她的攤子?”
“她把紙人扎在我家墻根下,風(fēng)一吹紙人晃悠悠的,夜里看著滲人?!崩钚悴诺?,“我讓她挪地方,她不肯,還說我讀書讀傻了,不懂陰陽忌諱?!?/p>
寧慧悠掃過他桌上的硯臺——硯臺邊沾著些蠟油,顏色和陳婆婆袖口的燭淚一模一樣。她指了指硯臺:“你用白燭照明?”
李秀才愣了愣,點頭:“是……前些日子油燈沒油了,就借了陳婆婆的白燭用?!?/p>
“借了幾根?”
“就一根……”李秀才的聲音低了些。
寧慧悠沒再問,轉(zhuǎn)身往陳婆婆家去。陳婆婆的屋很小,里屋堆著些扎紙人的材料——竹篾、彩紙、白燭,墻角還擺著個沒扎完的紙人,紙人手里拿著個小銅盆,盆沿裂著縫,正是王鐵匠修過的那個。
“郡主你看這個!”衙役從紙人肚子里摸出張字條,“藏在竹篾里的?!?/p>
字條上用炭筆寫著:“李秀才偷了東家的銀釵,藏在院角老槐樹下?!弊舟E歪歪扭扭,是陳婆婆的手筆。
寧慧悠心里一動——李秀才在城里的綢緞莊當(dāng)賬房,東家是個富戶,前幾日剛報過丟了支銀釵,價值百兩。她讓人去李秀才家的老槐樹下挖,果然挖出個油布包,里面正是那支銀釵。
“是你殺了陳婆婆?”寧慧悠把銀釵放在李秀才面前。
李秀才臉色煞白,癱在地上:“是……是她逼我的!她看見我藏銀釵,就說要去報官,還讓我把銀釵給她,不然就扎個紙人咒我!我一時糊涂,就……就借了她的白燭,在里面摻了迷魂煙,趁她睡著時把她抬到亂葬崗埋了……”
原來李秀才偷了東家的銀釵藏在村里,被陳婆婆撞見了。陳婆婆本想訛他些銀子,卻沒想到逼得他下了殺手。
案子破了,李秀才被押回衙門,判了斬立決。陳婆婆的兒子陳二郎從城里趕回來,抱著尸身哭了半晌,說要帶娘回鄉(xiāng)下安葬。
寧慧悠走出村子時,雪停了,日頭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把雪地照得晃眼。她站在老松樹下,看著陳二郎用板車?yán)碜哌h(yuǎn),車轍印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像未干的燭淚。
“姑娘,天太冷了,咱們回府吧?!贝禾疫f過暖爐。
寧慧悠點頭,指尖捏著那半截白燭——燭淚已經(jīng)化了些,順著指縫往下淌,涼得像雪水。她知道,這老婦人貪了些小利,卻也因此送了命;李秀才偷了銀釵,終究沒能逃過懲處。
回到府里,寧決正在廊下喂鴿子,見她來便笑道:“又破了樁案子?看你凍的?!?/p>
“娘,你說人為什么總想著走捷徑?”寧慧悠問。
寧決嘆了口氣:“捷徑走慣了,就忘了正路。不過……”她拍了拍她的手,“你能把真相查出來,讓死者瞑目,就夠了。”
晚膳時,張媽端上剛燉好的羊肉湯,熱氣騰騰的。寧慧悠喝了口湯,暖意從胃里散開。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落在梨樹上,像給樹枝裹了層銀霜。
她知道,這世上的惡念就像冬日的雪,總會落下些,但只要有光照著,總有融化的時候。就像這碗羊肉湯,雖簡單,卻能暖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