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的清晨,是被一種粘稠的、無聲的寂靜包裹著的。日光艱難地穿透窗紗,落在地磚上,形成幾塊模糊黯淡的光斑,非但未能驅(qū)散暖房內(nèi)沉滯的藥味與心結(jié),反將那經(jīng)夜未散的、尷尬而緊繃的氣氛映照得愈發(fā)清晰。
蘇窈很早就醒了,或者說,她一夜都未曾安枕。手腕上仿佛還殘留著他昨日攥握時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和冰冷,手背上藥膏帶來的沁涼早已消散,那被強行涂抹的觸感卻烙印般刻在感知里,揮之不去。心口堵著一團亂麻,恨意、屈辱、恐慌,還有那一絲該死的、因他最后那句關(guān)于布老虎的話而悄然泛起的、微不可察的波瀾……種種情緒交織撕扯,讓她只想將自己更深地埋入這錦被,隔絕所有紛擾。
殿門被極輕地推開。
蘇窈的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濃密的睫毛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動。她能感知到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帶著某種經(jīng)過一夜沉淀后、愈發(fā)令人捉摸不透的專注,落在她身上。
蕭衍走了進來。腳步比昨日更穩(wěn)了些,臉色卻依舊蒼白,眼底的紅血絲未退,眉宇間凝著一股深切的疲憊,仿佛昨夜那般失控的拉扯也耗盡了他的心力。他沒有立刻開口,也沒有像往日那般停在慣常的位置,而是徑直走到離床榻不遠處的多寶格前。
那上面擺放著一些不甚起眼的宮造物件,多是往日宮人用來打發(fā)時間或賞玩之物。他的目光在格子上逡巡片刻,最終停留在一柄象牙梳篦上。那梳篦做工精巧,梳背雕著細密的纏枝蓮紋,色澤溫潤,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之物。
他伸出手,用那只未受傷的左手,將那柄梳篦拿了起來。指尖在那光滑微涼的梳背上緩緩摩挲了片刻,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榻上那個看似沉睡、實則渾身緊繃的身影上。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眸色深沉難辨。然后,他一步一步,走到榻邊,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下。近得蘇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投下的陰影,能聞到他身上清苦的藥味和一絲極淡的、屬于龍涎香的冷冽氣息。
她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跳出胸腔!他想做什么?!
預想中的逼迫或命令并未到來。
他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遲疑和笨拙,伸出手,將那只象牙梳篦,輕輕放在了她的枕邊。
動作很輕,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那微涼的、帶著他指尖溫度的梳篦觸及枕面,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蘇窈渾身猛地一顫!她再也無法偽裝,倏地睜開眼,目光驚惶地看向枕邊那柄多出來的梳篦,又猛地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對。
蕭衍的目光深沉,里面翻涌著太多復雜的情緒——有不容置疑的強勢,有一絲未散的慍怒,有深切的疲憊,還有一抹……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的……試圖彌合的意味?
他沒有解釋,沒有說“賞你的”或是“給你用”,只是就那樣看著她,仿佛這個舉動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卻不容拒絕的宣告。
蘇窈的心臟狂跳,血液仿佛都沖上了頭頂!羞辱、憤怒、還有那該死的、不合時宜的慌亂再次席卷而來!他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用一柄梳篦來彌補昨日的強橫?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標記與占有?!
“臣女……”她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未散的哭腔和抗拒,“不配用此物……”
蕭衍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那絲微弱的、試圖緩和的光瞬間冷了下去。他抿緊了唇,盯著她驚惶抗拒的臉,片刻,才嘶啞地開口,語氣冷硬:“頭發(fā)亂了?!?/p>
三個字。
沒頭沒尾。
卻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關(guān)乎儀容,關(guān)乎……體面?
蘇窈怔住了,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自己的發(fā)鬢。連日來的傷病煎熬,無心梳洗,發(fā)絲確實早已松散凌亂,甚至沾染著藥味和淚痕。被他這般直白地指出,一股難堪的熱意瞬間涌上臉頰。
“朕看著礙眼?!彼掷淅涞匮a充了一句,語氣愈發(fā)不耐,仿佛真的只是無法忍受她的邋遢。但那目光,卻依舊死死鎖著她,不容她閃避。
蘇窈的手指僵在半空,進退維谷。用他給的梳篦?這無異于一種屈從的象征。不用?便是抗旨,便是坐實了“礙眼”。
就在她僵持之際,蕭衍似乎耗盡了耐心。他忽然俯下身,靠得極近,那股帶著藥味的冷冽氣息瞬間將她籠罩!蘇窈嚇得猛地向后一縮,后背重重撞在床柱上!
他卻并未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伸出那只未受傷的左手,極其迅速地、從她松散的發(fā)間,抽走了一根不知何時勾纏在上面的、極細的枯草莖。
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將那根微不足道的枯草莖捏在指尖,看了一眼,隨即嫌惡般地扔開。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瞥了一眼枕邊那柄梳篦,又看了看她嚇得煞白、驚魂未定的臉,最終,什么也沒再說,轉(zhuǎn)身,步履沉緩地走開了。
他重新坐回遠處的圈椅里,闔上眼,眉宇間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仿佛方才那突兀的靠近和舉動,也耗費了他極大的氣力。
暖房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
蘇窈獨自僵在榻上,心臟狂跳,呼吸急促。她看著枕邊那柄孤零零的、卻帶著無形重量的象牙梳篦,又看向遠處那個閉目養(yǎng)神、卻依舊散發(fā)著強大存在感的男人……
恨意如潮,洶涌澎湃。
可那潮水之中,卻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他強塞過來的,不僅僅是一柄梳篦。
更是一個信號,一種笨拙、強勢、卻無比清晰的……靠近與圈占。
(第六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