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的午后,日光慵倦,透過窗紗,在冰冷地磚上投下模糊黯淡的光斑。暖房內(nèi),藥香與一種無言的僵持沉沉交織,空氣粘稠得令人呼吸維艱。
蘇窈怔怔地望著枕邊那柄象牙梳篦。溫潤的牙色,精細(xì)的纏枝蓮紋,此刻卻像一道無聲的敕令,一座無形的囚籠,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比那厚重的錦被更令人窒息。他用強(qiáng)橫的姿態(tài)將它塞過來,用一個近乎羞辱的借口(“頭發(fā)亂了”),完成了一次不容拒絕的“賞賜”與標(biāo)記。
恨意如冰冷的暗流,在胸腔里洶涌,卻被一種更龐大的、名為“現(xiàn)實”的巨石死死壓住,翻不起滔天巨浪。她還能如何?撕碎它?擲還給他?然后呢?引來更甚的折辱,或是徹底激怒這頭傷勢未愈、卻愈發(fā)陰晴不定的困獸?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觸碰到梳篦微涼的齒尖,帶來一絲細(xì)微的刺痛。她猛地縮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極其細(xì)微、卻因周遭死寂而被無限放大的交談聲。并非往日宮人小心翼翼的回稟,而是壓低了嗓音、卻難掩焦灼的爭執(zhí)。
“……陛下已三日未朝,奏本堆積如山,北境軍報、江南漕運(yùn)……件件都是燃眉之急!內(nèi)閣諸位大人憂心如焚,特命下官前來,懇請陛下……”一個陌生的、帶著文官特有急切的男聲,雖極力壓低,仍透出不容錯辨的焦慮。
“張侍郎,陛下重傷未愈,需要靜養(yǎng)!太醫(yī)再三叮囑,不可勞神!您請回吧!”是福海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恭謹(jǐn),卻異常堅決,甚至透著一絲罕見的強(qiáng)硬。
“福公公!下官豈不知陛下龍體欠安?然國事如焚,豈容耽擱?只需陛下示下幾句,內(nèi)閣……”
“陛下有旨,閉宮靜養(yǎng),一概政務(wù),由內(nèi)閣票擬決斷!張侍郎,請莫要讓奴才為難!”福海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門外瞬間靜默了片刻,只余下那文官粗重而不甘的喘息聲。良久,才傳來一聲極其壓抑的、帶著濃濃無奈與憂慮的嘆息,腳步聲沉重地遠(yuǎn)去。
暖房內(nèi),蘇窈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軟榻方向。
蕭衍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他并未看向門口,目光幽深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臉上沒什么表情,唯有搭在錦被上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細(xì)微的動作,泄露了方才門外那番爭執(zhí)并非全然未入他耳,也泄露了那平靜表象下,深不見底的暗流與壓力。
國事如焚……
北境軍報……
江南漕運(yùn)……
這些她只在父親偶爾沉重的嘆息中聽聞過的詞語,此刻如同沉重的鉛塊,透過那扇門,砸入這方被刻意隔絕的、充斥著藥味與兒女情長(或許只是孽債)的暖房。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困于此地的,不止是她。外面那個波譎云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天下,正以一種無形卻巨大的力量,試圖撕破這脆弱的寧靜,將榻上那個看似強(qiáng)勢、實則重傷虛弱的帝王重新拖回漩渦中心。
而他,正用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強(qiáng)硬,抵御著這一切。為了養(yǎng)傷?還是為了……將她牢牢鎖在這視線之內(nèi)?
這個念頭讓她心口莫名一窒。
就在這時,蕭衍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動,毫無預(yù)兆地,精準(zhǔn)地攫住了她來不及收回的、帶著復(fù)雜探究的視線。
四目相對。
蘇窈的心臟猛地一跳,慌忙垂下眼睫,如同做錯事被逮住的孩子。
蕭衍并未立刻說話。他只是沉沉地看著她,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所有試圖隱藏的情緒。暖房內(nèi)靜得能聽到燭火輕微的噼啪聲。
許久,他才極低地開口,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靜:“聽見了?”
蘇窈指尖一顫,抿緊唇,不肯回答。
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顧自地,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嘲弄,繼續(xù)說道:“這江山,一日都離不得人。”
“朕倒下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瞬間繃緊的側(cè)臉,語氣愈發(fā)冷硬,“就會有無數(shù)人,想著趁虛而入。包括……外面那些,口口聲聲忠君體國的。”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蘇窈心上。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驚悸。他是在對她解釋?還是在警告她這安寧的假象之下,是何等暗流洶涌、殺機(jī)四伏?
看著她眼中清晰的恐懼,蕭衍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神色。他微微偏過頭,避開她的視線,聲音卻依舊平穩(wěn)得令人心悸:“所以,朕必須‘好起來’?!?/p>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她,那里面沒有了方才的冰冷嘲弄,只剩下一種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在這之前,你就給朕老老實實待在這里?!?/p>
“哪里也不準(zhǔn)去?!?/p>
話音落下,他便不再看她,重新闔上眼,眉宇間只剩下深重的、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重量的疲憊。
蘇窈僵在原地,看著他蒼白卻寫滿偏執(zhí)堅定的側(cè)臉,看著他即便閉目也依舊緊蹙的眉頭,心口那冰冷的恨意與恐懼之下,似乎又有什么東西,極其緩慢地……沉了下去。
恨意如山,依舊巍然。
然,山體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名為“天下”的漩渦與暗流。
他們都被困其中,無處可逃。
(第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