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的黃昏,浸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潮濕的暮氣。日頭沉得很快,將暖房內(nèi)的一切都拖入一片曖昧不明的昏朦里。那兩只嶄新的布老虎靜靜躺在錦盒中,憨態(tài)可掬,卻像無聲的讖符,昭示著某些無法回溯的時光與無法替代的舊痕。
蘇窈依舊僵坐在榻邊,手腕處那冰涼的摩挓感揮之不去,與方才他松開手時的空落感交織,在她心口擰成一股復(fù)雜難言的結(jié)。她看著他迅速沉入疲憊的睡顏,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褶皺仿佛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殿內(nèi)寂靜,唯有更漏滴答,一聲聲,敲打著滯重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再次被極輕地推開。這一次,進來的不是福海,而是素心。她手中端著的不是湯藥,而是一碗熬得恰到好處的、散發(fā)著清甜香氣的冰糖燕窩羹。她腳步輕緩,低著頭,將白瓷碗盞輕輕放在蘇窈手邊的小幾上,動作間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小心與……期盼。
她沒有看榻上的帝王,目光飛快地、帶著懇求般看了蘇窈一眼,旋即又深深低下頭,無聲地退到角落,垂手侍立。
那一眼,含義分明。
蘇窈的目光落在白瓷碗盞上。清亮的羹湯,點綴著幾顆殷紅的枸杞,熱氣裊裊,與她平日所飲的濃黑藥汁截然不同。這是……給她?
她怔怔地看著,沒有動。連日來的湯藥苦澀早已麻木了舌根,此刻這抹清甜反而顯得突兀而……令人無所適從。他方才松開的手,舊布老虎的提及,此刻這碗顯然是刻意吩咐準備的甜羹……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指向一個讓她心慌意亂、不敢深思的方向。
就在她盯著那碗羹出神之際——
榻上的蕭衍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一聲極壓抑的、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痛哼!眉頭死死擰緊,額角瞬間沁出大顆的冷汗,搭在錦被外的手無意識地攥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似是傷處劇痛驟然襲來,即使在沉睡中也無法忍受。
蘇窈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立刻起身!目光焦急地掃向那碗猶自冒著熱氣的羹湯,又看向他痛苦的神情,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竄入腦海——或許……或許吃點東西,能稍緩?fù)闯?/p>
這個念頭如同魔咒,驅(qū)使著她。她極其緩慢地、顫抖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溫熱的冰糖燕窩。指尖傳來的暖意,卻讓她覺得燙手無比。
她站起身,走到榻邊,猶豫了片刻,才用極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探地喚道:“陛下……用些羹湯吧?”
她的聲音似乎穿透了痛苦的迷霧。
蕭衍的睫毛劇烈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初醒的眸子里還盛滿了未散的痛楚和迷茫,但在目光聚焦、看清榻邊手捧羹湯的人是她,以及她眼中那未來得及掩飾的擔憂時,那痛楚與迷茫迅速沉淀為一種深沉的、復(fù)雜的晦暗。
他沒有說話,只是就那樣看著她,目光從她蒼白的臉,移到她手中那碗清甜的羹湯上。
空氣再次凝固。
蘇?羽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指尖微微發(fā)抖,幾乎要端不住碗。她垂下眼睫,避開他的視線,將碗又往前遞了遞,聲音干澀地重復(fù):“陛下,用些吧?!?/p>
蕭衍依舊沉默著。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左手,卻不是去接碗,而是虛虛地、用微涼的指尖,碰了碰她端著碗底的手指。
蘇窈猛地一顫,羹湯險些潑出!她驚惶地抬眼看他。
他卻已收回了手,目光移開,落向虛空中的某一點,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幾不可察的……澀然?
“你吃。”他吐出兩個字,不是命令,卻比命令更令人心驚。
蘇窈徹底愣住,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再看她,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朕嘗不出味道?!?/p>
一句話,七個字。
輕飄飄的,卻像最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蘇窈的心上!
嘗不出味道?
是傷病所致?還是……心境使然?
看著他蒼白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疲憊與漠然,看著他仿佛對一切甘旨都失了興味的沉寂,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蘇窈的鼻腔,眼眶瞬間發(fā)熱!
她端著那碗依舊溫熱的羹湯,僵在原地,進退維谷。
最終,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極其緩慢地坐回榻邊。她沒有自己吃,也沒有再勸他,只是就那樣捧著那碗羹,低著頭,任由那清甜的熱氣氤氳在兩人之間,漸漸冷卻。
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滾燙過后,只剩一片冰涼的茫然。
恨意如潮,早已退去。
露出的,是荒蕪的沙灘,和兩顆同樣嘗不出滋味的……苦寂之心。
(第六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