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tái)的夜，深重如墨，將白日的種種驚悸、試探與無聲交鋒盡數(shù)吞沒。宮燈早已熄滅，唯有一縷凄冷的月光，頑固地透過窗紗縫隙，在地面投下一道孤寂的、慘淡的白痕，恰如一道無法彌合的裂痕，橫亙?cè)谂恐醒搿?/p>

那碗冰糖燕窩羹早已冷透，凝出一層膠質(zhì)的膜，依舊原封不動(dòng)地?cái)R在小幾上，像一個(gè)被遺忘的、冰冷的見證。清甜的香氣早已散盡，只余下冷卻后略帶腥氣的味道，混合著濃重的藥味，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

蘇窈沒有回到那張令人如坐針氈的繡墩，也沒有依從他昨夜那近乎無賴的“命令”坐上榻沿。她只是抱著膝蓋，蜷縮在離軟榻幾步遠(yuǎn)的、月光無法照亮的一片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冷。

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

并非全然來自地磚的寒意，更多是源自心底那一片 after the storm 的、荒蕪冰冷的廢墟。恨意褪去后的空茫，擔(dān)憂浮現(xiàn)后的無措，被他那句“嘗不出味道”擊中的酸楚……所有情緒激烈碰撞后，只剩下一種精疲力盡的、無處著力的冰冷。

她將臉埋入膝間，墨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所有表情。身體因?yàn)楹浜托木w的劇烈起伏而微微顫抖著，像一片秋風(fēng)中被吹得瑟瑟發(fā)抖的葉子。

榻上，蕭衍的呼吸聲并不平穩(wěn)。時(shí)而沉重，時(shí)而急促，偶爾還會(huì)泄出一兩聲極力壓制的、因傷處疼痛而起的悶哼。他顯然也未沉睡，或許同她一樣，在這深夜里，被種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反復(fù)煎熬。

寂靜中，任何細(xì)微的聲響都被無限放大。

蘇窈聽到他翻身的窸窣聲，聽到他壓抑的抽氣聲，聽到他因干渴而艱難吞咽的聲音……每一聲，都像細(xì)針，扎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那冰冷的怨恨壁壘已然坍塌，此刻的她，如同失了盔甲的士兵，對(duì)他的一切痛苦征兆，變得異常敏感，無所遁形。

她死死咬著唇，試圖忽略那些聲響，將自己更深地埋入膝蓋構(gòu)成的脆弱堡壘。

然而——

一陣明顯無法壓抑的、劇烈的咳嗽聲猛地從他那邊炸響！那咳嗽撕心裂肺，帶著胸腔共鳴的嗡響和令人心驚的撕裂感，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蘇窈的身體猛地一顫，倏地抬起頭！

月光勉強(qiáng)勾勒出他痛苦蜷縮的身影，看到他用手死死捂住口唇，指縫間似乎有深色的液體滲出！陰影模糊了細(xì)節(jié)，但那劇烈的、幾乎喘不上氣的咳嗽聲，和空氣中瞬間彌漫開的、極淡卻無法錯(cuò)辨的鐵銹般的血腥氣，如同最恐怖的警報(bào)，瞬間擊穿了蘇窈所有的偽裝和掙扎！

他咳血了！

又咳血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頭澆下，讓她四肢百骸瞬間冰冷僵硬！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夜他噴濺鮮血、生機(jī)將絕的畫面瘋狂回閃！

“呃……”一聲極輕的、破碎的嗚咽從她喉間溢出。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手腳并用地從陰影里掙扎起來，撲到榻前！

“陛下！陛下！”她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駭，徒勞地想要扶住他因劇烈咳嗽而顫抖不已的肩膀，“藥！對(duì)！藥！福海！?！?/p>

她的呼喊戛然而止。

因?yàn)槭捬苊偷厣斐隽四侵晃词軅淖笫?，并非推開她，而是精準(zhǔn)地、用盡力氣地，一把攥住了她慌亂揮舞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捏碎她的骨頭！

咳嗽仍在繼續(xù)，他無法說話，只能用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駭人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那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卻還有一種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阻止！

他在阻止她叫人。

就像上次一樣。

蘇窈的淚水瞬間決堤，瘋狂涌出。她看著他痛苦不堪卻依舊強(qiáng)橫阻止的模樣，所有的理智徹底崩斷！她不再試圖掙脫，反而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徒勞地、顫抖地去擦拭他唇角不斷溢出的、溫?zé)岬难E，語無倫次地哭喊：“你別咳了……求求你……別咳了……我害怕……蕭衍……我害怕……”

她喊出了他的名字。

在那個(gè)冰冷的、代表著帝王身份的稱謂剝離的瞬間。

蕭衍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人月暺孥E般地、逐漸緩和下來，化為斷斷續(xù)續(xù)的、艱難的喘息。他依舊死死攥著她，目光卻如同被釘住一般，牢牢鎖著她淚流滿面、寫滿驚懼的臉。

暖房內(nèi)，只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和她壓抑不住的、細(xì)微的抽噎。

月光冰冷，照亮她沾滿鮮血和淚痕的手指，照亮他蒼白如紙、唇染嫣紅的臉。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凈凈。

露出的，是血淋淋的沙灘，和兩顆在絕望痛苦中、終于赤裸相對(duì)的……心。

（第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