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比北境來得遲。二月廿三這日，蘇窈站在臨安城的斷橋邊，看雪粒子打著旋兒落進(jìn)西湖，將殘荷的枯梗壓出細(xì)碎的響。她腕間的守宮砂早被體溫焐得淡了，只余一圈淺粉，像極了三年前蕭衍替她點(diǎn)時(shí)，說"這顏色最襯你"。

"蘇姐姐。"

熟悉的嗓音裹著雪氣飄來。蘇窈轉(zhuǎn)身，見蕭衍立在梅樹下，玄色大氅落了層薄雪，發(fā)間的羊脂玉冠沾著雪粒，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清減。他手里提著個(gè)青竹食盒，掀開時(shí)，熱騰騰的糖蒸酥酪飄出甜香——那是她從前在冷宮里最愛的點(diǎn)心。

"你...怎么來了？"她聲音發(fā)顫。昨日他還在宮里批折子，說要等北境的捷報(bào)，怎的突然...

"騙你的。"蕭衍走近，將食盒塞進(jìn)她懷里，指腹擦過她凍紅的鼻尖，"北境的雪昨夜停了。朕...想帶你來看看江南的春杏。"

蘇窈的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溫度。他掌心里還攥著枚羊脂玉牌，正是程硯留下的"守愚"——她昨夜替他收在妝匣里，今早他便戴著來了。

"程將軍的事..."她輕聲問。

蕭衍望著遠(yuǎn)處的湖山，雪落在他睫毛上，很快化了："朕命人將他葬在北境的梅嶺。那里有他最愛的雪，還有...母妃當(dāng)年種的梅樹。"他從袖中取出封信，封皮是素白的，"這是他臨終前寫的。"

蘇窈接過信，展開時(shí)，程硯的字跡還帶著血漬："陛下，臣在梅嶺種了三百株梅樹。待來年春深，花似雪落時(shí)，陛下若得空，替臣看一眼。"

"他說...要替朕守著北境的雪。"蕭衍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朕更想...替他守著江南的春。"

湖對(duì)岸的梅林突然開了。不是雪，是真真正正的紅梅，在雪地里燒得熱烈。蘇窈望著那片紅，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冬夜，蕭衍跪在冷宮前，雪花落滿他的肩頭，他卻笑著說："蘇姐姐，等我長大，要給你建一座梅園。"

"阿衍。"她轉(zhuǎn)身，淚珠落在雪地上，"我們...現(xiàn)在就去建梅園好不好？"

蕭衍愣住。他伸手替她擦去眼淚，指腹的溫度透過淚痕滲進(jìn)來："好。朕讓工部明日便來踏勘。要種你愛的綠萼梅，要引西湖的水來灌，要在梅樹下...搭一座竹亭。"

"竹亭？"

"嗯。"他望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喉結(jié)動(dòng)了動(dòng)，"等梅花開時(shí)，我們?cè)谥裢だ镏蟛?。你調(diào)沉水香，朕...給你讀詩。"

蘇窈忽然想起昨夜在他榻邊替他揉心口時(shí)，他迷迷糊糊說的夢話："母妃，蘇姐姐來了...她身上有沉水香..."

"好。"她應(yīng)了，聲音輕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我明日便去庫房挑香粉。要蘇州的，要加一點(diǎn)龍涎..."

"蘇姐姐。"他打斷她，指尖輕輕撫過她眉間的細(xì)紋，"你可知...朕為何總留你在身邊？"

蘇窈搖頭。

"因?yàn)?.."他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聲透過大氅傳來，"你身上有藥香，像極了...母妃調(diào)的沉水香。"

梅林里的雪落得更密了。蘇窈望著他眼底的溫柔，忽然想起史書里說，先皇后蘇氏是江南第一才女，善調(diào)香，性溫良，卻在蕭衍登基第三年，于冷宮中自縊身亡。

"阿衍。"她踮腳替他拂去肩頭的雪，"母妃若在天有靈，一定...很歡喜。"

蕭衍的手指突然收緊，攥得她腕骨生疼。他的目光落在她腕間的守宮砂上，像在看什么易碎的珍寶："蘇姐姐...等梅園建好了，我們...搬過去住好不好？"

"搬？"

"嗯。"他望著她發(fā)間那支青玉簪，"朕不要做萬人之上的皇帝了。朕要做...蘇姐姐的夫君。"

雪突然停了。陽光穿透云層，落在梅枝上，將紅梅照得透亮。蘇窈望著他眼底的認(rèn)真，忽然笑了。她想起昨夜他攥著她的手說"程將軍在黃泉替朕守著灤河"，想起他在軍報(bào)前紅了的眼尾，想起他教她認(rèn)雪中梅時(shí)的模樣。

原來所有的刀光劍影，所有的權(quán)謀算計(jì)，最終都抵不過一句"蘇姐姐"。

"好。"她應(yīng)了，聲音輕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等梅園建好了，我們...搬過去。"

蕭衍的眼睛亮了。他伸手將她攬進(jìn)懷里，大氅上的雪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發(fā)間、肩頭。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像吻一片初落的雪：

"蘇姐姐...朕等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梅林外傳來工部的吆喝聲。蘇窈望著遠(yuǎn)處忙碌的身影，又望進(jìn)他溫柔的眼底，忽然覺得，這世間最珍貴的，從來不是江山，而是...

"阿衍。"她輕聲喚，"我們...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