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是在祖母去世后，第一次走進閣樓的。

老木梯踩上去“吱呀”響，灰塵在天窗漏下的光柱里飄，角落里立著一面雕花銅鏡——鏡框是纏枝蓮紋樣，銅綠爬了大半，鏡面蒙著層薄灰，卻還能隱約照出人影。祖母生前總說這鏡子“邪性”，不讓她靠近，可如今人走了，周棠倒生出幾分好奇。

她用軟布擦去鏡面灰塵，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銅框，鏡里的影子突然動了。

不是她的動作——周棠明明站著沒動，鏡中人卻緩緩抬起手，指尖對著她的方向，像是要從鏡里伸出來。周棠嚇了一跳，后退半步，再看時，鏡中只有自己慌亂的模樣，方才的異動仿佛是錯覺。

“許是太想念祖母，看花眼了?！彼嗔巳嗵栄?，把鏡子挪到墻角，打算第二天就送去舊貨市場。

可當晚，怪事就來了。

周棠洗漱時，浴室鏡子里又出現(xiàn)了陌生的影子。她低頭擠牙膏的瞬間，余光瞥見鏡中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人，長發(fā)垂到腰，背對著她。她猛地抬頭，鏡子里只有自己，水汽在鏡面上暈開淡淡的霧。

接連三天，影子總在鏡中出現(xiàn)。有時在穿衣鏡里，女人側對著她，露出半張蒼白的臉；有時在梳妝鏡里，女人蹲在她身后，指尖快要碰到她的頭發(fā)。周棠開始失眠，每次照鏡子都要先深吸一口氣，生怕再看見那抹不屬于自己的影子。

她翻出祖母的舊相冊，想找找有沒有關于銅鏡的線索。翻到最后一頁時，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掉了出來——照片上是個穿藍布衫的年輕女人，眉眼和鏡中影子有七分像，下方寫著一行小字：“民國二十三年，阿秀。”

祖母的日記本就壓在相冊下，周棠顫抖著翻開，里面記著零碎的家事，翻到某一頁時，字跡突然變得潦草：“阿秀不肯走，她困在鏡里了……鏡子不能留，可我舍不得……”

原來鏡中的女人叫阿秀，是祖母的姑母。日記本里說，阿秀年輕時和一個戲子相戀，可家里不同意，把她鎖在閣樓里。阿秀性子烈，在閣樓里對著銅鏡梳頭發(fā)時，突然就沒了氣息，之后，這面鏡子就開始“留影”——凡是照過鏡子的人，都能看見阿秀的影子。

“她不是要害人，只是太孤單了?！敝芴目粗沼洷?，心里突然軟了下來。

那天晚上，周棠特意把銅鏡搬回臥室，坐在鏡前，輕聲說：“阿秀姑婆，我知道是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鏡面慢慢泛起白霧，霧里浮出阿秀的影子。這次她不再躲閃，轉過身，露出完整的臉——和照片上一樣清秀，只是眼底滿是委屈。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抬起手，指著鏡中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閣樓的方向。

周棠懂了，阿秀是想讓她去閣樓找東西。

她連夜爬上閣樓，在銅鏡原來放著的位置，摸到一塊松動的木板。撬開后，里面藏著一個紅布包，包著一封信和一支銀簪。信是阿秀寫給戲子的，字里行間滿是思念：“等我說服家里，就去找你，帶著這支你送我的銀簪……”

周棠把信放在銅鏡前，輕聲念了出來。念到最后一句時，鏡中的阿秀突然笑了，眼角沁出淚來。她對著周棠鞠了一躬，身影慢慢變得透明，像水汽一樣散在鏡中。

周棠以為影子不會再出現(xiàn)了，可第二天早上，她在梳妝鏡里看到了祖母的影子。

祖母站在鏡中，笑著對她說：“阿棠，謝謝你。阿秀等這封信，等了八十年了。”

“祖母？”周棠眼眶一熱，伸手想去碰鏡中的人影，卻只碰到冰涼的鏡面。

“那鏡子是阿秀的陪嫁，她走后，我一直留著，就是想讓她有個念想。”祖母的影子慢慢淡去，“以后，鏡子里不會再有未消散的影子了?！?/p>

周棠后來沒把鏡子送走。她把鏡子擦得锃亮，擺在臥室的梳妝臺上，旁邊放著阿秀的照片和那封信。有時她梳妝時，還會對著鏡子笑一笑，仿佛能看見阿秀和祖母在鏡中，安靜地看著她。

只是偶爾，她會發(fā)現(xiàn)鏡面邊緣浮著淡淡的霧，霧里似乎有個穿藍布衫的影子，對著她輕輕揮手——那不是邪性的異象，而是一個等待了八十年的靈魂，終于放下執(zhí)念后，留下的最后一抹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