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jìn)和平里舊樓那天，是梅雨季里難得的晴天。我攥著中介給的銅鑰匙往單元樓走，鐵銹味的風(fēng)卷著墻根青苔的潮氣撲過來，三樓窗臺上的綠蘿蔫頭耷腦，葉子上還沾著塊暗褐色的印子，像沒擦干凈的血。

“304以前住的是個老太太，去年冬天走的?！敝薪榈穆曇暨€在微信里打轉(zhuǎn)，“鑰匙就這一把，您收好了，這樓老，鎖芯澀，開的時候多轉(zhuǎn)兩圈?！?/p>

我掏出鑰匙插進(jìn)鎖孔，銅齒卡進(jìn)鎖芯的瞬間，樓道里的聲控?zé)敉蝗粶缌?。明明剛跺過腳，黑暗里卻只剩我自己的呼吸聲，還有種細(xì)碎的“沙沙”聲，像有人用指甲刮著防盜門。我慌得猛轉(zhuǎn)鑰匙，“咔嗒”一聲，門開了的同時，聲控?zé)粢擦亮?，門口空蕩蕩的，只有墻角堆著半袋沒人要的舊報紙。

屋子比想象中整潔，木地板擦得發(fā)亮，陽臺的紗簾飄著，像是剛有人拉開過。我把行李箱拖進(jìn)來，鑰匙隨手放在玄關(guān)柜上——那是個掉了漆的木柜，柜門上刻著歪歪扭扭的“304”，刻痕里積著灰，卻在“4”的尾端留著個新鮮的劃痕，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

第一晚睡得不安穩(wěn)。凌晨兩點多，我被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吵醒?！罢l?。俊蔽胰嘀劬ψ叩介T口，貓眼里卻什么都沒有，只有樓道里的聲控?zé)艋椟S地亮著，照得樓梯扶手的銹跡像爬著蟲子。我以為是樓上樓下的鄰居記錯門，沒當(dāng)回事，轉(zhuǎn)身要走時，指尖突然碰到了玄關(guān)柜上的鑰匙——它居然從柜面滑到了地上，銅柄上沾著點濕冷的潮氣，像有人剛碰過。

接下來的三天，怪事越來越多。每天早上醒來，304的鑰匙總會換個地方：有時在枕頭邊，有時在廚房的灶臺上，最嚇人的是昨天，它竟插在了陽臺的晾衣繩上，繩上還掛著件我從沒見過的藍(lán)布衫，領(lǐng)口磨得發(fā)白，袖口繡著朵早已褪色的玉蘭花。

我找中介問藍(lán)布衫的事，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說老太太生前最愛穿這件衣服，走的那天還穿在身上，后來不知怎么就不見了。掛了電話，我盯著那件藍(lán)布衫發(fā)愣，突然發(fā)現(xiàn)袖口的玉蘭花上，沾著和三樓窗臺上一樣的暗褐色印子。

那天晚上，我把鑰匙鎖進(jìn)了抽屜，還壓了本厚重的詞典。可半夜里，我又被聲音弄醒了——這次不是敲門聲，是“咔嗒、咔嗒”的鑰匙轉(zhuǎn)動聲，從客廳傳來。我猛地坐起來，客廳的燈沒開，月光透過紗簾灑在地板上，照出個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佝僂著背，手里攥著把銅鑰匙，正往臥室門這邊挪。

“你是誰？”我抓起枕邊的臺燈喊，影子卻停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月光剛好照在它的手上，那是只布滿皺紋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突出，指甲縫里還嵌著點灰——和玄關(guān)柜門上“4”字尾端的劃痕一模一樣。

我連滾帶爬地摸手機(jī)，想打報警電話，可屏幕亮起來的瞬間，影子突然不見了。臥室門開著道縫，門外傳來抽屜被拉開的聲音。我壯著膽子湊過去看，抽屜里的詞典被推到一邊，304的鑰匙就放在最上面，銅柄上沾著根花白的頭發(fā)。

第二天一早，我抱著藍(lán)布衫去找樓下的張奶奶。她在這樓里住了三十年，說起304的老太太，眼圈紅了：“老太太一輩子沒兒沒女，去年冬天摔在門口，手里還攥著鑰匙，喊了半天才有人發(fā)現(xiàn)。后來她的遠(yuǎn)房侄女來收拾東西，說少了把鑰匙，還有件藍(lán)布衫……”

“少的是不是這把？”我掏出銅鑰匙遞過去，張奶奶一看就搖頭：“不是，老太太的鑰匙串上掛著個玉蘭花吊墜，你這把沒有?！?/p>

我心里一沉，低頭看手里的鑰匙——昨天還光溜溜的銅柄上，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凹痕，形狀像極了玉蘭花的花瓣。

那天晚上，我沒敢睡覺，坐在客廳里盯著玄關(guān)柜。十二點剛過，柜門上的“304”突然開始發(fā)燙，刻痕里的灰簌簌往下掉，“沙沙”的聲音又響起來，還是像指甲刮門。我伸手去摸柜門，剛碰到“4”字的劃痕，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嘆息，帶著股潮濕的霉味。

“我的鑰匙……”

我猛地回頭，陽臺的紗簾被風(fēng)吹得鼓起，藍(lán)布衫飄在半空中，下面站著個佝僂的身影，手里攥著把掛著玉蘭花吊墜的鑰匙，正盯著我手里的銅鑰匙。她的臉藏在陰影里，只能看見嘴角往下撇著，像在哭。

“這把不是你的。”我把鑰匙往她面前遞，手卻被她攥住了——她的手冰涼，指甲掐進(jìn)我的肉里，我疼得叫出聲，卻看見她袖口的玉蘭花上，暗褐色的印子慢慢暈開，變成了血紅色。

“是我的……”她的聲音越來越近，“那天我摔在門口，鑰匙掉在樓梯縫里，他們沒找到……我冷，我要穿我的藍(lán)布衫，我要回家……”

我突然想起中介說的“鎖芯澀，開的時候多轉(zhuǎn)兩圈”，想起每天換地方的鑰匙，想起晾衣繩上的藍(lán)布衫——原來這把銅鑰匙，根本不是開門的，是老太太找了半年的那把，是她想打開自己家門的鑰匙。

她的臉慢慢從陰影里露出來，額角有塊沒愈合的傷口，正往下淌著血，滴在我手里的銅鑰匙上。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卻看見她盯著鑰匙上的血滴，突然笑了，皺紋堆在一起，像曬干的橘子皮。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她松開我的手，拿起銅鑰匙往玄關(guān)柜上的“304”刻痕里插——那劃痕居然剛好能容下鑰匙，“咔嗒”一聲，刻痕里的灰全掉了，露出個小小的凹槽，里面放著個玉蘭花吊墜，早已被血浸成了暗紅色。

她把吊墜掛在鑰匙上，轉(zhuǎn)身往陽臺走，藍(lán)布衫飄在身后，慢慢變得透明。我看著她的影子消失在紗簾后，再低頭看手里，銅鑰匙上的血滴不見了，只剩下個空蕩蕩的鑰匙孔，像只睜著的眼睛。

第二天，我搬走了。中介來收房時，說玄關(guān)柜上的“304”刻痕不見了，只有個小小的玉蘭花印記。我沒告訴他鑰匙的事，也沒說藍(lán)布衫的事——有些東西，留在舊樓里就好。

后來我再也沒去過和平里舊樓，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個半夜找鑰匙的老太太?；蛟S對她來說，那把銅鑰匙不是鎖，是回家的路，是她在冷夜里攥了半年的溫暖。

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人會在半夜聽見“咔嗒、咔嗒”的鑰匙聲嗎？還有人會在陽臺看見那件繡著玉蘭花的藍(lán)布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