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息并不順利。那場“情深不壽”幻境對四人心神的損耗遠超預期。強如李沉舟,在接收妻子殘魂后也面色蒼白,需要凝神調(diào)息;蕭秋水雖最先掙脫,但喚醒他人亦耗費了大量心力;而深度沉溺的李相夷和溫燼,更是元氣大傷,神魂隱隱作痛,短期內(nèi)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
四人不得不暫時離開荒原,尋到最近的一處邊陲小鎮(zhèn)稍作休整。
小鎮(zhèn)客棧里,氣氛微妙而沉寂。
李相夷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獨自一人倚在窗邊,或于屋頂打坐調(diào)息,周身彌漫著一層疏離而冷清的氣場。他依舊禮貌周到,但那種禮貌里帶著明確的距離感,尤其是對溫燼。但凡溫燼稍有靠近,他便會不著痕跡地避開,眼神從不與她有多一瞬的交匯,仿佛她是什么灼人的火焰。
溫燼則常常陷入怔忡。夜間,那些屬于蘇晚的記憶碎片總是不請自來,闖入她的夢境。宇文烈深情的凝視、沙場并肩的豪情、城樓訣別的絕望……每一幕都真實得讓她醒來后心口依舊抽痛,冷汗涔涔。她無法否認,那份愛戀的炙熱與深度,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這份沉浸,讓她在面對蕭秋水時,難免流露出疏離和難以投入。蕭秋水試圖如往常一樣擁抱她,她卻下意識地身體一僵。蕭秋水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難過和失落,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將外袍披在她肩上,柔聲道
蕭秋水“夜里涼,多穿點?!?/p>
他的體貼讓溫燼更加愧疚,可那份幻境帶來的情感震蕩,并非理智可以輕易壓下。
這已是不知道第幾個被蘇晚和宇文烈的夢魘驚醒的夜晚了。溫燼心緒煩亂,再無睡意,索性披上外衣,輕輕推開房門,走到客棧寂靜的庭院中。
月色清冷,灑滿一地銀輝,卻驅(qū)不散她心頭的迷霧。
就在這時,她看到院角那棵老槐樹下,一個清瘦孤寂的身影正欲轉身離開——是李相夷。他顯然也是夜不能寐,在此透氣,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下意識地要回避。
溫燼2“李相夷?!?/p>
溫燼下意識地叫住了他。
李相夷的腳步頓住,背影顯得有些僵硬。他緩緩轉過身,月光照亮了他過分蒼白而俊美的側臉,眼神平靜無波,疏離得像一尊玉雕
李相夷“溫姑娘,何事?”
聲音清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看著他這副刻意劃清界限的模樣,想起夢中那雙熾熱瘋狂、充滿愛恨的眼睛,溫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和委屈。那場驚天動地的愛戀,難道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嗎?
溫燼2“你是什么感覺?”
她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在夜風中有些發(fā)顫
溫燼2“那個幻境……那些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夢到,心口疼得睡不著……你呢?你就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她想知道,那份刻骨銘心,是否真的只是鏡花水月,是否真的只有她被困在其中。
李相夷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瞬間翻涌又強行壓下的滔天巨浪。怎么可能沒感覺?
那健康的、充滿力量的軀體,那可以不顧一切去愛去恨的肆意,那將摯愛之人緊緊擁入懷中甚至相約赴死的決絕……每一點,都是對他現(xiàn)實處境最殘酷的諷刺和最甜美的誘惑。他沉溺得比誰都深,掙脫得比誰都痛苦!那份感覺,如同毒癮,時時啃噬著他的理智。
但他只是李相夷。是身中碧茶之毒、性命朝不保夕的李相夷;是肩負著過往責任與驕傲的李相夷;是清楚地知道溫燼是蕭秋水的愛人、是他同伴的李相夷。
他抬起眼,目光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警告
李相夷“幻境而已,皆是虛妄。溫姑娘何必執(zhí)著?早日忘了吧?!?/p>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冷硬,仿佛在斬斷什么不該有的牽絆
李相夷“李某體內(nèi)劇毒未清,前路未卜,實非良友。溫姑娘……以后還是離我遠些為好?!?/p>
說罷,他決然轉身,不再給她任何追問的機會,白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的陰影里,快得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溫燼獨自站在冰冷的月光下,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心頭一片茫然和酸楚。
她來自現(xiàn)代,靈魂里刻著“愛情是流動的”這樣的認知。她與蕭秋水的愛情,始于來自現(xiàn)代的親切與契合,溫暖而自然,卻似乎缺少了幻境中那般毀滅性的熾熱和深度。她清楚地知道,她愛的是那個作為宇文烈的李相夷,不是眼前這個冷靜自持、身中劇毒的李相夷。
可是……宇文烈難道不就是李相夷內(nèi)心深處被壓抑的、最渴望成為的那個自己嗎?
她無法將兩者徹底割裂。
那份共同經(jīng)歷的記憶如此真實,那份情感余波如此強烈,讓她無法像李相夷那樣,簡單地用“虛妄”二字全盤否定。
夜風吹過,帶來刺骨的寒意。溫燼裹緊了外衣,卻覺得心里那個洞,呼呼地漏著風,比這夜更冷。
她與李相夷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蕭秋水,還有一場不愿醒來卻又不得不醒的夢,以及夢里夢外,那個同樣痛苦卻選擇截然不同應對方式的、破碎又驕傲的靈魂。
小鎮(zhèn)休養(yǎng)的幾日,仿佛被拉長成了一個世紀??蜅*M小的空間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尷尬與壓抑。
蕭秋水依舊體貼入微,會為溫燼夾菜,會替她斟上熱茶,會在她夜間驚醒時第一時間點亮油燈。但他的動作里,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和不易察覺的遲疑。他的笑容依舊溫暖,卻常常在看向溫燼不自覺出神的側臉時,黯淡下來,染上一抹難以掩飾的痛色。
他看得懂溫燼眼底的掙扎,看得懂她偶爾投向李相夷方向那復雜難言的目光。他知道那場幻境非同小可,他知道不能全然怪她??尚目诘膼炌词侨绱苏鎸?,那個曾經(jīng)與他親密無間、分享著同一個世界秘密的姑娘,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他試圖靠近,卻總被那屏障無聲地推開。這份無能為力的失落感,幾乎要將他淹沒。
溫燼將蕭秋水的痛苦看在眼里,心如刀割。愧疚感日夜折磨著她。她努力想回應蕭秋水的溫情,想找回之前那種自然而然的親密,可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當蕭秋水的手無意間觸碰到她時,她總會下意識地微微一僵,盡管她立刻掩飾,但那瞬間的疏離,彼此都心知肚明。
然后,她的目光又會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角落。
李相夷始終保持著近乎絕情的距離。他要么閉目調(diào)息,要么獨自遠眺,仿佛院中的一棵冷松,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息。他對每個人都客氣疏離,但對溫燼,這種疏離里更帶著一種明確的、拒絕任何靠近的意味。
這種刻意的忽視和回避,反而像一把鉤子,牢牢鉤住了溫燼的心。她不甘心。
那份幻境中的熾熱如此真實,那些記憶碎片日夜灼燒著她,她無法相信只有她一個人被困在原地。她迫切地需要證明,需要確認李相夷也并非無動于衷,那份共同的經(jīng)歷并非她一個人的獨角戲,那份折磨也并非她一個人在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