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比誰都清楚，她和現(xiàn)在的阮清嘉之間，早已橫亙著一條看不見的河。

曾經(jīng)能并肩躍過的石子路，如今成了隔著兩岸的懸崖，風一吹就晃得人發(fā)慌。

她太了解自己了。

骨子里那點驕傲不允許她歇斯底里，多年的習慣讓她總能用理性織成細密的網(wǎng)，將翻涌的感性牢牢兜住，再一條條攤開，像做數(shù)學題那樣權(quán)衡利弊——

留著，是日復一日的失望；放手，至少能保全最后一點體面。

猶豫了整整三天，消息刪刪改改，最終還是按下了發(fā)送鍵：

「周六下午有空嗎？去青化公園吧，就我們常去的那棵梅花樹下?！?/p>

消息發(fā)出去的瞬間，她仿佛聽見自己心跳墜地的聲音。

手機屏幕暗下去又亮起來，她反復翻看聊天記錄——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的回復永遠帶著溫度，“好呀”后面會綴著個跳躍的表情；

三個月前，變成了隔半小時的“嗯”；

而現(xiàn)在，連“嗯”都吝嗇起來。

對話框里的灰色感嘆號像一道道淺疤，記錄著一場緩慢而殘忍的凌遲。

直到深夜一點，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幽藍的光映在她臉上：

「有事？」

桑榆晚盯著這三個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懸了又懸。

想問“你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那里堆的雪人嗎”，想問“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想問“你眼里的光怎么不見了”，最終卻只回了個「嗯」。

阮清嘉這次的回復來得很快，因為只有一個字：「好」。

周六的風裹著秋涼，卷得青化公園滿地碎金。

桑榆晚站在梅花樹下，看著腳邊堆積的落葉發(fā)怔。

去年冬天，這里落滿了粉白的梅瓣，阮清嘉就是在這樹下，把凍得通紅的手揣進她口袋，說“晚晚，等明年梅花開了，我還帶你來，不只明年，我每年都帶你來”。

樹下有一顆石頭，上面有他刻了很久的歪扭愛心，里面嵌著兩個縮寫字母，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卻依然能辨認出當時的雀躍。

他當時拉著她的手，一臉驕傲地給她看，說“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p>

可什么時候變了呢……

如今站在這里的人，連眼神都帶著層磨砂玻璃似的疏離，即使里面有她熟悉的愛戀，可她就是覺得他像具被操控的空殼。

“發(fā)什么呆？”阮清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不耐煩的輕描淡寫。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袖口掃過她的臉頰，帶來一陣陌生的香氣——不是他慣用的檸檬味洗衣液，倒像是某種甜膩的花果香，和孟盂發(fā)梢的味道很像。

桑榆晚下意識地偏過頭，避開那股氣息。

她望著枝頭殘留的最后幾片枯葉，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只是在想事情?！?/p>

“哦?！彼栈厥?，插進口袋里，姿態(tài)散漫得像在應(yīng)付查水表的物業(yè)，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多余。

“阮清嘉，”桑榆晚突然轉(zhuǎn)過身，眼底凝著化不開的霧靄，像蒙著層薄冰的湖面，“你還記得你在這里說過什么嗎？”

她抬起眼，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曾盛著比星光還亮的光，此刻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海。

“我……”

阮清嘉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避開她的視線，落在遠處的長椅上。

此刻操控這具身體的楚妄，對這些所謂的“往事”毫無興趣，甚至覺得桑榆晚的追問是在拖延時間，不說反而有利于任務(wù)推進。

但被困在意識深處的阮清嘉，正透過這雙眼睛，貪婪地描摹著桑榆晚的輪廓。

她的睫毛比記憶里更長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想必是沒睡好。

他虛抬著手，指尖在意識里微微顫抖，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她眼角那點若隱若現(xiàn)的濕潤。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說，聲音哽咽得像被砂紙磨過：記得，我怎么會不記得……

桑榆晚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笑了，那笑容里裹著化不開的苦澀，像含了口沒化的黃連。

“你說過，”她替他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想和我有一個我們共同參與的未來?！?/p>

暮光穿過枝椏，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你說阮清嘉喜歡桑榆晚，說阮清嘉想成為桑榆晚一個人的阮清嘉?！?/p>

她的聲音和他意識里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像首跑調(diào)的二重唱，可惜她聽不見。

“這些……你都忘了嗎？”

尾音消散在風里，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根針，狠狠扎進意識深處的阮清嘉心里。

楚妄操控著身體沉默不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手機——系統(tǒng)提示他“拖延時間，加劇目標人物失落感”。

而真正的阮清嘉在黑暗中嘶吼，喉嚨都喊得發(fā)疼：“我沒忘！我不敢忘，更不想忘！”

他看著桑榆晚眼底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也許這一刻，隔著意識與皮囊的屏障，他們的靈魂真的透過眼睛再次相見了。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痛楚，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殘留的不舍。

但楚妄一句話也沒有說，阮清嘉說的，桑榆晚終究聽不見。

桑榆晚依舊笑著，只是那笑容越來越淡，像即將熄滅的燭火。

阮清嘉在意識里瘋狂搖頭，他多希望她別笑了，這笑容比哭更讓他心疼，像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切割。

“那你現(xiàn)在，真的還喜歡我嗎？”

她固執(zhí)地追問，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四個彎月形的紅痕，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楚妄明顯怔住了，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

他操控著身體皺了皺眉，語氣里帶著被冒犯的煩躁：“問這個干什么？”

“回答我?！?/p>

桑榆晚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像在懸崖邊追問最后一根繩索。

阮清嘉看著近在咫尺的姑娘，靈魂都在戰(zhàn)栗。

他想伸手抱她，想把她按進懷里說“我一直都喜歡你”，可每次伸出的手都只能徒勞地穿過她的影子。

“我喜歡你，只喜歡你啊……”他在空間里一遍遍地喊，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他怎么會不喜歡她？

這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在他被父親打罵時偷偷遞來創(chuàng)可貼的人，是在他被同學孤立時主動牽起他的手的人，是把他從無邊深淵里拉出來的那束光。

他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描摹他們的未來，幻想著他們從少年走向老邁的樣子。

楚妄卻操控著身體，漫不經(jīng)心地摸了摸鼻子，模仿著記憶里阮清嘉說謊時的小動作，語氣輕飄飄的：“喜歡啊?！?/p>

桑榆晚看著他眼里那片刻意偽裝的坦蕩，忽然苦笑出聲，眼底劃過一絲清晰的痛楚，像冰面裂開的紋路。

“我的意思是，”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如果你真的不喜歡了，我們可以分開?！?/p>

風卷起她的長發(fā)，拂過臉頰時帶著涼意，“我不喜歡強迫別人，更不想守著一個空殼自欺欺人?！?/p>

她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落葉，“我甚至……可以祝福你和孟孟。我們好聚好散，好不好？”

最后那個“好不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消散在滿園的寂靜里。

遠處的湖面泛著粼粼波光，像撒了一地碎玻璃，刺得人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