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幸福局喵星分局的接待室,或者說,一個鋪滿了柔軟羽毛墊、擺放著貓薄荷香薰(大概是香薰?)、墻上還裝飾著不停追逐激光點的全息投影的“辦公室”里,毛榕榕努力消化著剛剛聽到的信息。
“喵……你是說,T-07它……曾經(jīng)成功去過主世界?”毛榕榕看著對面沙發(fā)上正襟危坐的三花貓接待員M-33,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又被刷新了一遍。她原本以為,這些“問題寵物”是從未離開過寵物世界、因此難以適應(yīng)外界規(guī)則的“原住民”。
M-33嚴肅地點點頭,爪子在巨大的電子板上又劃了幾下,調(diào)出更深層的檔案:“咪呀,咕嚕。(是的。T-07是罕見的、主動要求從主世界返回的個體。這在我們的記錄中極為稀少。)”
它的貓臉上似乎出現(xiàn)了一種擬人化的沉重:“喵嗚……咕嚕咪呀。(絕大多數(shù)前往主世界的同胞,無論遇到何種困難,都會堅持留在那里,因為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夢想。即使……即使生活并非盡如人意,它們也寧愿等待,或者……忍耐。)”
毛榕榕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想起自己世界里那些被遺棄、被虐待的寵物新聞,喉嚨有些發(fā)緊?!澳恰璗-07它遇到了什么?”
M-33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最終,它將電子板轉(zhuǎn)向毛榕榕,上面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段模糊的、似乎是從某個角度偷拍的視頻片段。
畫面晃動,背景是一個看起來還算整潔的人類公寓。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銀色虎斑緬因幼貓,正怯生生地探索著新環(huán)境。它對著一個穿著拖鞋的腳輕輕“咪嗚”了一聲,帶著試探和討好。然后,那只腳不耐煩地挪開了,甚至輕輕踢了它一下。小貓踉蹌著摔倒,發(fā)出細微的、委屈的叫聲。
視頻快進了。同一個公寓,變得有些凌亂。食盆和水盆經(jīng)常是空的。小貓長大了些,漂亮的銀色長毛因為缺乏打理而變得打結(jié)、臟污。它圍著一個人的腿邊轉(zhuǎn),發(fā)出饑餓的、渴望關(guān)注的喵喵聲?;貞?yīng)它的,有時是冷漠的忽視,有時是暴躁的吼叫:“別叫了!煩不煩!”有一次,甚至是一只飛過來的拖鞋,重重砸在它旁邊的地板上,嚇得它炸著毛躲進沙發(fā)底下,很久都不敢出來。
最后一段視頻,小貓已經(jīng)接近成年緬因的體型,但極其瘦削,眼神里早已沒有了初時的懵懂和試探,只剩下麻木的警惕和一絲深藏的恐懼。它因為打翻了一個似乎是忘記喂食很多次的空罐頭而被抓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接著是雨點般的踢打。它沒有慘叫,只是蜷縮著,發(fā)出低低的、痛苦的嗚咽。視頻的最后,是它癱在角落,氣息微弱,身上漂亮的銀毛沾著污漬和……血跡。
毛榕榕的呼吸停滯了。作為一個深愛動物的人,這些畫面幾乎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她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終于明白,為什么系統(tǒng)說那些護理員都“因傷提前退出”,那根本不是無緣無故的攻擊,那是一個被人類傷得遍體鱗傷的靈魂,在用盡全力進行絕望的自衛(wèi)!
視頻結(jié)束。M-33的聲音低沉而悲傷:“喵嗚……咕?!ㄋ鼡蔚接啄昶诳旖Y(jié)束的時候,生命體征已經(jīng)極度微弱。根據(jù)《萬界寵物保護公約》緊急條款,系統(tǒng)強制干預(yù),將它撤離了那個世界,送回了我們這里。)”
“可是……它回來了,不是應(yīng)該……”毛榕榕想說“不是應(yīng)該得到治愈嗎”,但看著檔案上“極具攻擊性”的評價,她把話咽了回去。
“咪呀……(身體上的傷,很快治愈了。)”M-33搖搖頭,綠眼睛里充滿了無奈,“但心靈的創(chuàng)傷……喵……(它拒絕任何形式的心理疏導(dǎo),攻擊任何試圖靠近它的同類或護理員。它認定所有的‘兩腳獸’都是危險的、不可信的。更嚴重的是……)”
三花貓接待員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咕嚕喵嗚……(根據(jù)規(guī)則,一旦自愿前往主世界并返回的個體,無法回到我們喵星世界的正常社會區(qū)域。它只能待在‘回歸者隔離區(qū)’,雖然隔離區(qū)會為貓貓們提供好生活,但是比起鏟屎官的一對一服務(wù),還是不夠好。)”
一股強烈的酸楚和義憤填膺的情緒涌上毛榕榕心頭。去他的不可逆綁定!去他的強買強賣系統(tǒng)!現(xiàn)在就算系統(tǒng)求著她走,她也不想走了!
那只緬因貓,它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那個不負責(zé)任的所謂“鏟屎官”,根本不配擁有任何寵物!
“我明白了。”毛榕榕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翻騰的情緒,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帶我去見它,現(xiàn)在。”
M-33似乎有些意外她的果斷,但還是點了點頭:“咪呀。(請跟我來,護理員小姐。請務(wù)必……注意安全。)”
它們穿過色彩斑斕、充斥著各種喵嗚聲的繁華“貓街”,越走越偏僻。周圍的建筑逐漸從奇趣可愛變得簡單、實用,最后,她們停在一排看起來像是倉庫或者臨時安置點的低矮建筑前。這里的氛圍明顯冷清壓抑了許多,空氣里的貓薄荷味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消毒劑和……孤獨混合的味道。
M-33在一扇厚重的、帶有觀察窗的金屬門前停下,用脖子上的工牌刷了一下?!班帧钡囊宦?,門滑開了。
“喵……(T-07就在里面。它的活動區(qū)域是07號房,門口有標識。食物和水會定時從專用通道送入。您……) ”M-33猶豫了一下,“您確定不需要防護裝備嗎?之前幾位護理員都……”
“不用?!泵砰艙u搖頭,眼神落在門內(nèi)那條光線有些昏暗的走廊上,“如果穿著那種東西進去,它只會更認定人類是可怕的、需要防備的東西?!?/p>
她拍了拍自己圍裙上沾著的貓毛(來自她店里那些幸福的小家伙),露出一抹盡量輕松的笑容:“我就這樣去。至少看起來沒什么攻擊性,對吧?”
M-33看著這個穿著卡通圍裙、身上還帶著陌生貓味的兩腳獸,貓臉上露出一絲復(fù)雜的、近乎敬佩的神情。它沒再說什么,只是微微頷首,替她拉開門。
毛榕榕邁步走了進去。金屬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那個相對明亮的世界。
走廊很長,兩邊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門上標著編號??諝饫飶浡环N難以言喻的沉悶,還有一種……極其細微的,壓抑著的、充滿警惕的呼吸聲。
她按照標識,找到了07號房。房門也是金屬的,有一個更大的強化玻璃觀察窗。毛榕榕沒有立刻靠近,而是先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感受了一下。
里面很安靜,死寂般的安靜。但她能感覺到,有一道冰冷的、充滿敵意的視線,正從觀察窗的另一邊投射出來,牢牢地鎖定了她。
毛榕榕緩緩?fù)鲁鲆豢跉猓瑝合滦呐K因為緊張和同情而加速的跳動。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前,沒有立刻看向觀察窗,而是先側(cè)著身子,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里面。
房間比想象中寬敞,有基本的貓爬架、墊子,但看起來都舊舊的,甚至有些抓痕和破損。食物和水放在角落,似乎沒怎么動過。然后,她在房間最深處、一個陰暗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一團銀色的身影。
它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大,也更瘦。漂亮的銀色長毛缺乏光澤,有些地方依舊能看到打結(jié)的痕跡。它沒有像一般害怕的貓那樣縮成一團,而是以一種防御和進攻兼?zhèn)涞淖藨B(tài)匍匐著,肌肉緊繃,巨大的尾巴沉重地拍打著地面,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睛,在陰影中閃爍著冰冷、憎惡又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光芒,死死地盯著門口這個不速之客。
毛榕榕的心揪緊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從那房間里彌漫出來的痛苦、憤怒和絕望。
她沒有像之前的護理員可能做的那樣,試圖開口安撫,或者拿出玩具食物引誘,甚至沒有直視它的眼睛(對貓科動物來說,長時間直視有時是挑釁)。她只是慢慢地、非常緩慢地,在門邊坐了下來,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將自己置于一個相對被動、毫無威脅的位置。
她抱著膝蓋,目光落在對面空無一物的墻壁上,用極其輕柔的、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聲音,開口了。說的不是貓語,而是她的人類語言,帶著她所能表達的全部真誠和歉意。
“嘿……”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很輕,“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也不想聽我說話。沒關(guān)系,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里面的尾巴拍打地面的聲音停頓了一瞬,隨即更加用力地“啪”了一下。
毛榕榕仿佛沒聽見,繼續(xù)輕聲說著,像是在講一個故事:“我啊,在來的地方,也養(yǎng)了很多貓。有一只特別胖的橘貓,叫元寶,超級貪吃,每次偷吃到小魚干,就會像你這樣,尾巴砸地,特別得意……還有兩只暹羅,特別黏人,一定要挨著人才能睡著……”
她絮絮叨叨地講著她貓咖里的貓,講它們的糗事,講它們的可愛,講它們被如何寵愛著。她沒有看T-07,但她全身的感官都在關(guān)注著身后的動靜。
那沉重的尾巴拍擊聲,不知何時漸漸慢了下來。
“……其實我知道,跟你說這些可能沒什么用?!泵砰诺穆曇舻土讼氯ィ瑤狭艘唤z真實的難過和愧疚,“你遇到的那個‘兩腳獸’,很差勁,非常差勁。他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小動物的愛和信任。他給你帶來的傷害,是真實存在的,任何語言都顯得很蒼白?!?/p>
她停頓了一下,感覺到身后的呼吸似乎屏住了一瞬。
“我不是來替他道歉的,我也沒那個資格。我也不是來勸你放下、原諒什么的,那些傷害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泵砰盘痤^,看著天花板,努力把眼眶里那股熱意逼回去,“我只是……只是想告訴你,不是所有‘兩腳獸’都是那樣的。”
“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多像我這樣的人,我們可能有點笨拙,有點忙,但我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們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我們會因為得到你們的信任而開心得一晚上睡不著,會努力工作就為了給你們買更好的罐頭和玩具,會因為你們一點點不舒服而急得團團轉(zhuǎn)……”
她的聲音很輕,卻充滿了某種堅定的力量:“傷害你的那個,是混在里面的壞蛋。但你不能因為一個壞蛋,就否定了所有可能對你好的人,也……否定了自己再次獲得幸福的可能性,那太虧了,真的?!?/p>
房間里依舊一片死寂。
但毛榕榕能感覺到,那道一直鎖定在她背后的、冰冷刺骨的視線,似乎……微微動搖了一下。那里面強烈的憎惡,好像融化了一點點,露出了底下更深層的、被掩蓋了很久的……茫然和痛苦。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陪著這一門之隔的、受傷的靈魂。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走廊盡頭傳來定時送餐機器運行的輕微嗡鳴聲,毛榕榕才緩緩站起身。
她沒有試圖去看T-07,也沒有說“我明天再來”之類的話。她只是像來時一樣,輕輕地、慢慢地離開了。
走到走廊盡頭,金屬門再次打開,外面M-33正焦急地踱步,看到她完好無損地出來,明顯松了一口氣。
“喵嗚?(您沒事吧?)”
“沒事?!泵砰艙u搖頭,回頭看了一眼那長長的、昏暗的走廊,07號房的門依舊緊閉。
但她的心里,卻不像剛來時那么沉重了。
她好像……在那片冰冷的絕望里,看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裂縫般的光。
雖然距離真正觸碰那顆破碎的心,還有很遠很遠的路要走。
但至少,第一步,她沒有搞砸。她沒有成為另一個讓它更加恐懼和憤怒的人類。
這就夠了,畢竟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