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秋雨連綿。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一塊浸透了污水的厚重絨布,沉沉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屋宇之上。冰冷的雨絲,細(xì)密而綿長,無休無止地抽打著青石板鋪就的街巷,匯聚成渾濁的溪流,在溝渠中嗚咽奔淌??諝庵袕浡嗤恋男葰夂鸵环N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與絕望的濕冷。
這座昔日的“六朝金粉”之地,在侯景之亂的陰影和連綿秋雨的侵蝕下,顯出一種病態(tài)的、行將就木的衰敗。曾經(jīng)車水馬龍的朱雀航頭,如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臉上都掛著揮之不去的陰霾,仿佛頭頂這片陰云,隨時會化作吞噬一切的驚雷。
城東,烏衣巷深處。
這里曾是王謝高門的聚居之地,象征著南朝最煊赫的榮耀與風(fēng)流。然而,此刻的烏衣巷,朱門緊閉,石獸蒙塵,往日的冠蓋風(fēng)流早已被肅殺和沉寂取代。雨水沖刷著斑駁的高墻,露出底下更深沉的暗色,如同被歲月和苦難剝開的傷口。在一處相對不那么起眼、卻依然透著舊日世家氣韻的府邸門前,停著一輛沒有任何徽記的青篷馬車。車簾低垂,隔絕了外界的窺探,也隔絕了那無孔不入的濕寒。
車廂內(nèi),蕭遠(yuǎn)正襟危坐。
他約莫四十余歲,面容清癯,眉宇間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只是此刻被深重的憂慮和連日來的煎熬刻上了深深的痕跡。他身著半舊的深青色錦袍,外罩一件玄色氅衣,雖極力保持著世家子弟的從容儀態(tài),但那緊抿的薄唇和袖中微微顫抖的手指,卻泄露了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與恐懼。
蕭遠(yuǎn),蘭陵蕭氏旁支,雖非宗室嫡脈,但其家族在江左經(jīng)營數(shù)代,門生故舊遍布,亦算一方清貴。他本人精于文墨,通曉經(jīng)濟(jì),性情沉穩(wěn),素來不熱衷黨爭,只求在亂世中保全家族。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侄子蕭世仇的驚天冤案,如同一場猝不及防的滅頂之災(zāi),狠狠砸向了這個原本還算安穩(wěn)的家族。
自從蕭世仇被冠以“通敵叛國”的罪名下獄,整個蕭家便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王峻,那位以酷烈聞名的都官尚書,就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緊緊盯住了蕭家這塊肥肉。他深知,扳倒一個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只是開始,其背后的家族所蘊(yùn)含的財富、人脈、以及可能存在的“政治污點(diǎn)”,才是更大的功勛和財富來源。在王峻的邏輯里,蕭世仇是“鐵案”,那么他的家族,必然也“不清白”,至少,是可以榨出油水、用來向上級(主要是侯景)邀功的絕佳籌碼。
這些日子,蕭遠(yuǎn)如墜冰窟。先是家族在各地的田莊、商鋪遭到不明身份的刁難和盤查,借口層出不窮;緊接著,一些與蕭家過往甚密的官員、商賈,或明哲保身,或受到警告,紛紛疏遠(yuǎn);然后,是族中幾位在朝中擔(dān)任微末官職的子弟,被御史臺以各種“小錯”彈劾、停職、甚至羈押候?qū)彙?/p>
流言蜚語更是如同這連綿的秋雨,無孔不入,在市井間悄然傳播,將蕭家描繪成暗通叛逆、圖謀不軌的“逆黨家族”??謶秩缤俾p繞在每個蕭氏族人的心頭,昔日歡聲笑語的府邸,如今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仆役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唯恐驚擾了主家的愁緒。
更讓蕭遠(yuǎn)心如刀絞的是老父的離世。蕭世仇的父親,蕭遠(yuǎn)的兄長,那位曾官至太守、一生清廉剛正的老人,在聽聞愛子蒙冤入獄、備受酷刑的消息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蕭遠(yuǎn)延請名醫(yī),耗盡家財,終究未能挽回。
老人臨終前,渾濁的眼中滿是不甘與悲憤,緊緊抓著蕭遠(yuǎn)的手,只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遺言:“護(hù)…護(hù)住…蕭家…洗…洗雪…仇兒…冤屈…” 那枯槁的手無力垂下時,蕭遠(yuǎn)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兄長的葬禮草草舉行,前來吊唁者寥寥,更添凄涼。家族的頂梁柱,又倒了一根。
蕭遠(yuǎn)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開始。王峻的刀,已經(jīng)懸在了整個蕭氏家族的脖頸之上。下一個被羅織罪名下獄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或者是族中其他有分量的人物。
一旦核心人物倒下,龐大的家族產(chǎn)業(yè)將被瓜分殆盡,族人或被流放,或被貶為奴仆,百年望族,將就此煙消云散,成為侯景之亂中又一個無聲湮滅的注腳。
他不能再等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他必須去見王峻!
這個決定無比艱難,充滿屈辱。王峻何許人也?一個靠著攀附侯景、構(gòu)陷忠良、手段酷烈才爬上高位的酷吏!在蕭遠(yuǎn)這樣的世家子弟眼中,此人出身寒微,行事卑劣,如同陰溝里的毒蛇,是士族清流所不齒的存在。
如今,他卻要主動踏入這毒蛇的巢穴,去向?qū)Ψ綋u尾乞憐,祈求對方高抬貴手,放過自己的家族。這無異于將家族百年的清譽(yù)踩在腳下,將自身的尊嚴(yán)碾入塵埃。
青篷馬車在雨幕中穿行,車輪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聲響。蕭遠(yuǎn)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父親臨終的囑托,閃過侄子蕭世仇在詔獄中可能遭受的非人折磨,閃過族中婦孺驚惶無助的眼神……一股混雜著悲憤、屈辱、絕望和孤注一擲的復(fù)雜情緒在他胸中激蕩。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此行,不是為了尊嚴(yán),是為了生存!為了延續(xù)蕭氏一族的血脈和香火!他必須放下所有的清高與驕傲,像一個最精明的商人,去和魔鬼做一筆交易。
馬車停在都官尚書府邸的后門。這里遠(yuǎn)離喧囂的主街,更加僻靜,也更顯陰森。高聳的院墻比烏衣巷的世家府邸更加厚重,墻頭甚至隱約可見鐵蒺藜的寒光,與其說是官邸,不如說更像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堡壘。雨水順著冰冷的墻磚流淌,如同無聲的淚痕。
一個面無表情、眼神銳利的管家早已等候在角門處。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蕭遠(yuǎn),沒有多余的寒暄,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轉(zhuǎn)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