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整了整衣冠,挺直了腰背,盡管內(nèi)心如同擂鼓,但面上已恢復(fù)了幾分世家子弟的從容。他知道,在這虎狼之地,任何一絲軟弱都會成為對方得寸進尺的把柄。
穿過幾道回廊,庭院深深。府邸內(nèi)部的景象印證了蕭遠的猜測。建筑風(fēng)格粗獷冷硬,缺少世家園林的雅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森嚴的秩序感和壓抑感?;乩葍蓚?cè)的廂房緊閉,偶爾有身穿皂衣、腰挎短刀的差役匆匆走過,投來審視而警惕的目光。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和藥材混合的古怪氣味,令人作嘔。蕭遠甚至在一處敞開的偏廳門縫中,瞥見了幾件樣式奇特、閃著幽冷金屬光澤的器具——那絕非尋常家什,更像是……刑具!一股寒意瞬間從蕭遠的腳底竄上脊背。
管家最終將蕭遠引至一處相對僻靜的花廳。廳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黑漆方桌,幾把硬木椅,壁上掛著一幅猛虎下山圖,那猛虎張牙舞爪,眼神兇狠,倒與這府邸主人的氣質(zhì)頗為相合。王峻并未立刻出現(xiàn)。
蕭遠獨自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默默等待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格外難熬。他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幅猛虎圖,不去想那些可能的刑具,將全部心神集中在即將到來的談判上。
籌碼是什么?王峻要什么?
錢?大量的錢?蕭家?guī)状e累,產(chǎn)業(yè)遍布,若傾家蕩產(chǎn)或許能滿足這頭餓狼一時的胃口?
權(quán)?蕭家在朝中已無高位,人脈也大多疏遠,恐怕難以滿足王峻的野心。
或者,是某種“投名狀”?要他出賣其他家族,甚至……參與構(gòu)陷太子?蕭遠的心沉了下去,這些念頭每一個都讓他不寒而栗。
就在蕭遠思緒紛亂之際,門外傳來了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
都官尚書王峻,終于現(xiàn)身。
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微胖,穿著一身深紫色的官袍,圓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和藹的笑意,眼睛瞇成兩條縫,乍一看像個富家翁。但若仔細看去,那瞇縫的眼中,卻閃爍著毒蛇般陰冷、狡詐而貪婪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窺伺獵物的野獸。
他緩步踱入花廳,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自信和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那身象征三品高官的紫袍穿在他身上,非但沒有增添威儀,反而透出一種沐猴而冠的諷刺。
“哎呀呀,蕭先生,久仰大名!冒雨前來,王某有失遠迎,失禮,失禮了!”王峻的聲音洪亮,帶著夸張的熱情,臉上堆滿了笑容,仿佛見到了多年老友。他徑直走到主位坐下,動作隨意,毫無拘束。
蕭遠連忙起身,依照禮數(shù)深深一揖:“下官蕭遠,冒昧打擾王尚書,實屬無奈,還望尚書大人海涵?!彼淖藨B(tài)放得很低,語氣恭敬。
“坐,坐!不必拘禮?!蓖蹙S意地擺擺手,目光卻像探針一樣,在蕭遠臉上和身上來回掃視,似乎在評估一件待價而沽的物品的價值。“蕭先生乃蘭陵蕭氏高門,清貴之家,王某雖忝居尚書之位,對世家風(fēng)范亦是心向往之啊?!彼掍h一轉(zhuǎn),笑容依舊,眼神卻銳利起來,“只是不知,蕭先生今日屈尊降貴,來我這小小的都官衙門,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蕭遠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恭敬謹慎:“尚書大人言重了。蕭某今日前來,實為家門不幸,心中惶恐,特來向大人……陳情?!?/p>
“哦?家門不幸?”王峻端起侍從剛奉上的熱茶,慢條斯理地吹了吹浮沫,故作驚訝,“蕭氏詩禮傳家,門風(fēng)清正,何來不幸?莫非……”他拖長了語調(diào),瞇起的眼中精光一閃,“是與令侄……蕭世仇將軍之事有關(guān)?”
終于點題了!蕭遠的心猛地揪緊。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迎上王峻那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視線:“正是。尚書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之侄世仇,蒙冤入獄,此事……其中必有隱情!他自幼忠君愛國,恪盡職守,斷不會做出通敵叛國之事!此案……恐是奸人構(gòu)陷!”他試圖為侄子辯護,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構(gòu)陷?”王峻臉上的笑容瞬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他將茶盞重重頓在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茶水濺出少許?!笆捪壬搜圆钜?!”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官威的壓迫,“蕭世仇通敵一案,人證、物證確鑿!鐵證如山!本官奉旨審理,秉公執(zhí)法,豈容爾等妄議‘構(gòu)陷’二字?莫非蕭先生是在質(zhì)疑本官,質(zhì)疑朝廷法度嗎?”他厲聲質(zhì)問,目光如刀,直刺蕭遠。
廳內(nèi)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侍立在旁的管家和差役,如同泥塑木雕,眼神卻更加森冷。蕭遠感覺一股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幾乎要將他凍結(jié)。他明白,在王峻面前為蕭世仇喊冤,無異于自取其辱,甚至可能立刻招來橫禍。
他立刻起身,深深鞠躬,姿態(tài)放得更低,語氣帶著懇求:“下官失言!下官絕非質(zhì)疑大人,更不敢質(zhì)疑朝廷法度!只是……只是念及叔侄之情,一時情急,言語無狀,請大人恕罪!”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他內(nèi)里的衣衫。
看到蕭遠服軟,王峻臉上的冰霜稍霽,又慢慢浮起那層虛假的笑容,只是眼神依舊冰冷?!笆捪壬厍橹亓x,本官理解?!彼朴频卣f,“不過,國法無情啊。蕭世仇罪證確鑿,依律……當(dāng)誅九族!”
“誅九族”三個字,如同三把重錘,狠狠砸在蕭遠的心口,讓他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這正是他最恐懼的結(jié)局!
王峻欣賞著蕭遠瞬間煞白的臉色和微微搖晃的身體,如同欣賞獵物垂死的掙扎。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意味深長:“當(dāng)然啦……法理不外乎人情。陛下仁德,侯王爺(侯景)亦非嗜殺之人。令侄之罪,雖重,但……是否株連,株連幾何,這其中的尺度……呵呵,就要看具體情形,以及……相關(guān)人等是否‘深明大義’了?!彼室饧又亓恕吧蠲鞔罅x”四個字的讀音,貪婪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蕭遠身上,如同毒蛇盯緊了獵物。
赤裸裸的威脅和暗示!蕭遠的心臟狂跳不止。他明白,王峻是在逼他表態(tài),逼他拿出“誠意”來換取家族的“平安”。
他強忍著屈辱和憤怒,聲音干澀:“大人……大人明鑒!蕭氏一族,世代忠良,絕無二心!世仇之事,族中上下實不知情,更未參與!若大人能……能法外施恩,保全蕭氏一門老幼性命,蕭家……蕭家愿傾盡所有,報答大人恩德!”他終于拋出了自己的籌碼——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