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廷尉詔獄。

如果說建康城在侯景之亂的陰霾下是一座巨大的囚籠，那么廷尉詔獄，便是這囚籠最深處，那不見天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心臟。

它深藏于臺城西北角，高墻厚重如鐵，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息。墻體常年潮濕陰冷，布滿滑膩的青苔和深褐色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污漬，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塊巨大的、生了霉斑的墓碑，無聲地矗立在帝國的陰影里。

詔獄內(nèi)部，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空氣是凝固的、粘稠的，混雜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息：陳年血垢的鐵銹腥氣、傷口化膿的惡臭、排泄物的臊臭、霉?fàn)€稻草的腐味、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死亡氣息。

這些氣味如同有生命的毒瘴，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進(jìn)入者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爛的淤泥。

黑暗是這里的主宰。

即使是在白天，甬道兩側(cè)墻壁上插著的、間隔很遠(yuǎn)的火把，也只能勉強(qiáng)驅(qū)散一小團(tuán)模糊的光暈，留下更多濃得化不開的陰影。火光跳躍，在濕滑的石壁和生銹的鐵柵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鬼魅在無聲獰笑。

甬道深處，不時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鐵鏈拖地的嘩啦聲、沉重的撞擊聲、含糊不清的呻吟、壓抑到極致的抽泣、或是突然爆發(fā)的、撕心裂肺的慘嚎！

這些聲音在曲折幽深的甬道里碰撞、回蕩，最終匯合成一種永不停歇的、來自地獄深處的背景噪音，足以摧毀最堅強(qiáng)神經(jīng)的最后防線。

獄卒，是這里的活閻羅。他們大多面目兇悍，眼神麻木或帶著施虐者的殘忍快意。沉重的腰刀和沾滿污垢的皮鞭是他們不離身的伙伴。對待囚犯，他們?nèi)缤瑢Υ冢瑒虞m打罵，呼來喝去，以此彰顯自己在這黑暗王國中那微不足道的、扭曲的權(quán)力。

蕭遠(yuǎn)，就在這地獄般的甬道中艱難前行。

引路的獄卒姓張，是個滿臉橫肉、眼神渾濁的漢子。他腰間掛著一大串沉甸甸、沾著暗紅污漬的鑰匙，行走間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刺耳聲響。

蕭遠(yuǎn)緊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那股難以形容的惡臭讓他胃里翻江倒海，強(qiáng)忍著才沒有嘔吐出來。耳邊傳來的慘叫聲像冰冷的針，一下下刺穿著他的耳膜和心臟?；鸢训墓庥痴赵谒n白的臉上，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為了這次探監(jiān)，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變賣了妻子壓箱底的幾件貴重首飾，又抵押了城外一處尚在盈利的小田莊，才湊足足以打動眼前這個貪婪獄卒的“門路錢”。即便如此，對方也只答應(yīng)給他短短一刻鐘的時間，并且警告他“別?；印?、“別亂說話”。

“張頭兒，前面就到了?！豹z卒粗聲粗氣地說道，在一處向下的石階前停下。臺階陡峭濕滑，盡頭是更濃重的黑暗，仿佛通向九幽黃泉?！暗刈制咛枺罾锩娴乃闻赃?。那小子骨頭硬，王尚書‘關(guān)照’過，特別‘優(yōu)待’。”獄卒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容里帶著殘忍的意味。

蕭遠(yuǎn)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水牢旁邊？”他聲音有些發(fā)顫。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那是詔獄里環(huán)境最惡劣的區(qū)域之一，終年陰冷潮濕，蟲鼠橫行。

“哼，能有個喘氣的地方就不錯了！”獄卒不耐煩地催促，“快點下去！時間有限！”

蕭遠(yuǎn)深吸一口氣，那污濁的空氣讓他幾欲窒息。他扶住冰冷的石壁，一步步走下陡峭的石階。越往下，寒意越重，那混合的惡臭也越發(fā)濃烈刺鼻。隱約還能聽到滴水的聲音，嗒…嗒…嗒…，單調(diào)而冰冷，如同生命的倒計時。

終于，在甬道最深處，獄卒在一扇低矮沉重的鐵門前停下。門上只有一個巴掌大的小窗，用粗鐵條封死。門內(nèi)一片死寂，仿佛里面空無一人。

“就是這兒了。一刻鐘！”獄卒掏出鑰匙，嘩啦啦地打開門上的幾道巨大鐵鎖，用力一推。沉重的鐵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打開，一股更加陰冷、潮濕、帶著濃重血腥和腐肉氣息的氣流撲面而來。

“進(jìn)去吧！”獄卒推了蕭遠(yuǎn)一把，自己則抱著胳膊靠在門外，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甬道兩端。

蕭遠(yuǎn)踉蹌一步，踏入這間狹窄得令人窒息的囚室。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墻角一堆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濕稻草，上面蜷縮著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借著獄卒留在門外地上那盞昏暗油燈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蕭遠(yuǎn)看清了那個身影——他的侄子，蕭世仇。

蕭遠(yuǎn)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瞬間模糊，巨大的悲慟和憤怒幾乎讓他站立不穩(wěn)。

蕭世仇身上那件原本代表羽林衛(wèi)榮耀的白色囚衣，早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浸染成了黑紅交織、硬邦邦的板結(jié)物，緊貼在皮開肉綻的身體上。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新舊疊加的傷痕：鞭痕交錯如蛛網(wǎng)，烙鐵留下的焦黑烙印觸目驚心，還有大片大片的青紫腫脹和潰爛流膿的傷口。他的頭發(fā)糾結(jié)粘連著血污和穢物，遮住了大半張臉。腳踝上鎖著沉重的鐵鐐，粗大的鐵環(huán)深深嵌入腫脹發(fā)黑的皮肉里。

最讓蕭遠(yuǎn)心碎的是那雙眼睛。當(dāng)蕭世仇聽到動靜，艱難地抬起頭，透過散亂發(fā)絲的縫隙看向門口時，蕭遠(yuǎn)看到的不再是昔日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眼神銳利如鷹的青年將領(lǐng)，而是一雙深陷在眼窩中、布滿血絲、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兩口枯井般的眸子。那里面，曾經(jīng)燃燒的火焰似乎已被無盡的痛苦和黑暗吞噬殆盡，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一絲對來者身份的迷茫。

“世……世仇？”蕭遠(yuǎn)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撲到稻草堆前，卻又不敢觸碰侄子那傷痕累累的身體，仿佛那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瓷器。

那聲熟悉的呼喚，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石子，在蕭世仇空洞的眼眸中激起了一絲微弱的漣漪。他渾濁的視線艱難地聚焦在蕭遠(yuǎn)臉上，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是我！是叔父！世仇，你看看我！”蕭遠(yuǎn)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洶涌而出，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fù)荛_蕭世仇額前沾血的亂發(fā)，露出那張飽受摧殘、瘦削得顴骨高聳的臉龐。這張臉，依稀還有幾分舊日的輪廓，卻已被酷刑和絕望徹底扭曲變形。

“叔……叔父？”終于，一個極其微弱、沙啞干澀，幾乎不似人聲的音節(jié)，艱難地從蕭世仇破裂的嘴唇間擠出。他的身體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帶動著沉重的鐵鐐嘩啦作響。

“是我！孩子！是叔父來看你了！”蕭遠(yuǎn)心如刀絞，他強(qiáng)忍著巨大的悲痛，用袖子胡亂擦去臉上的淚水，湊近蕭世仇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急促而壓抑的聲音說道：“時間不多！聽著，世仇！你一定要撐住！活下去！”

蕭世仇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那死寂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他喉嚨里發(fā)出咕嚕聲，像是在問為什么。

蕭遠(yuǎn)警惕地瞥了一眼門外獄卒模糊的身影，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和刻骨的仇恨：“世仇！你的案子，是構(gòu)陷！是天大的陰謀！我查到了！是陳慶之！沈約！陸昭明！是他們?nèi)齻€合謀害你！”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蕭世仇混沌的意識中！

陳慶之？那個一直嫉妒他、排擠他的副將？

沈約？陸昭明？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那枯井般的眸子里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那不再是麻木，而是震驚、難以置信，隨即被滔天的憤怒和刻骨的恨意所取代！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全身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別動！孩子，別動！”蕭遠(yuǎn)連忙按住他，心如刀割，語速更快，也更急迫：“他們嫉妒你的才能和太子的信任！偽造了你與侯景勾結(jié)的信件！買通了你身邊的小廝作偽證！王峻那個酷吏，為了迎合侯景、往上爬，明知有冤屈，卻嚴(yán)刑逼供，硬生生給你定了死罪！他們要置你于死地！更要……更要借機(jī)整垮我們整個蕭家啊！”蕭遠(yuǎn)的聲音哽咽了，帶著無盡的悲憤和屈辱。

蕭世仇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身上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但他仿佛感覺不到這肉體的痛苦了，巨大的精神沖擊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一切的苦難，一切的冤屈，一切的折磨，根源都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