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下一:訣別與使命
那指尖劃過的軌跡,冰冷而沉重,帶著垂死的溫度。
九個點位,彼此勾連,轉(zhuǎn)折、回旋、交叉……其繁復程度遠超蕭世仇的想象,如同夜空中的星圖,又似上古流傳的神秘符箓。
每一個轉(zhuǎn)折都暗藏玄機,每一次連接都關乎生死。
蕭世仇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致,太陽穴突突狂跳,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
他咬緊牙關,幾乎要將牙根咬碎,用盡全部心神去記憶、去烙印那指尖劃過的每一下軌跡。
仿佛那不是畫在掌心,而是直接刻進了他的腦髓。
“記住……了嗎?” 鄭玄劃完最后一筆,那根手指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猛地垂落下來,砸在冰冷的石臺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悶響。他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如同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記住了!每一個點!每一個轉(zhuǎn)折!每一個順序!” 蕭世仇重重地點頭,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仿佛在立下血誓。那九個點的順序,那左旋三圈半的訣竅,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好……好……” 鄭玄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般的目光,開始渙散,仿佛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看向了某個遙遠而溫暖的、陽光普照的地方。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釋然,浮現(xiàn)在他那被痛苦和污血覆蓋的臉上。
“老夫……一生……癡迷……機巧……造物……之……妙……窮究……其……理……卻……也……因此……鋒芒……畢露……遭人……忌憚……獲罪……身陷……囹圄……咳咳……咳咳咳……” 他的聲音帶著無盡的蒼涼、悔恨和深入骨髓的遺憾,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帶著對枝頭的不舍,無奈地飄零,“原以為……一身……所學……連同……這……殘軀……都要……無聲……無息……爛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底……了……沒……想到……臨了……臨了……還能……遇到……你……咳咳……天意……這……就是……天意……造化……弄人……卻也……留……一線……生機……”
劇烈的咳嗽再次打斷了他,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舊風箱最后竭力的嗚咽,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生命流逝的衰敗氣息。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輕微痙攣。
“小子……你……答應……老夫……三件事……” 鄭玄枯瘦得如同鷹爪般的手,再次異常艱難地抬起,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潛能,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蕭世仇的手臂。
那力道帶著一種臨終托孤的、山岳般沉重的囑托。
“您說!世仇萬死不辭!” 蕭世仇反手緊緊握住那只冰冷刺骨、沾滿血污的手,聲音哽咽,眼中滾燙的液體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知道,這是老人最后的心愿。
“第一……” 鄭玄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如同鋼鐵般的堅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迸發(fā)出來的火星,“活……下去!無論……前面……是……刀山……火?!€是……萬丈……深淵……無論……多難……多險……一定……要……活著……走出……這里!活著……才有……希望!”
“我答應!我一定活下去!” 蕭世仇的聲音如同金鐵撞擊,在死寂的排水渠中回蕩。
“第二……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大股污血涌出,鄭玄的眼神卻爆發(fā)出最后一點驚人的、足以刺破黑暗的光芒,充滿了對未竟事業(yè)的無限渴望與刻骨的仇恨,“拿……到……那些……圖紙!找到……天工……秘庫!用……里面……的……利器……蕩平……侯景……逆賊!誅殺……陳慶之……等……助紂為虐……之輩!還……這……江南……大地……一個……朗朗……乾坤!洗刷……老夫……不白……之冤!告慰……蕭家……滿門……英靈!”
“我發(fā)誓!” 蕭世仇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孤狼的厲嘯,充滿了血與火的殺意,“定以侯景、陳慶之等賊子的頭顱,祭奠您的冤魂!祭奠我蕭家滿門!還大梁一個清明!此仇不報,蕭世仇誓不為人!” 誓言擲地有聲,帶著不共戴天的決絕,仿佛要將這黑暗的空間都點燃。
“好……好……” 鄭玄眼中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的燭火,劇烈地跳動了幾下,然后開始不可抑制地黯淡下去。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卻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藏心底數(shù)十年的溫情和近乎卑微的懇求,“第三……若……若……老天……開眼……讓你……活著……出去……找……找到……老夫……的……女兒……”
女兒!這兩個字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蕭世仇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上!這位將畢生心血和生命都托付給他的老人,臨終前最放不下的,竟是對骨肉至親的愧疚與思念!
“她……叫……鄭……婉兒……” 鄭玄的聲音如同夢囈,充滿了無盡的憐愛與酸楚,“城西……柳條巷……最里面……那家……門口……掛著……褪色……舊酒旗……的……小……酒肆……‘忘憂……坊’……就是……她……開的……告訴她……她爹……鄭玄……不是……畏罪……潛逃……的……罪人……不是……拋妻……棄女……的……懦夫……是……是……被人……構(gòu)陷……是……為了……保護……她們……母女……才……不得不……遠遁……告訴……她……爹……對不起……她……沒……能……看著……她……長大……沒……能……親手……為她……梳妝……送嫁……”
城西柳條巷!忘憂坊!酒旗!鄭婉兒!每一個字,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燒紅的鋼針,深深地刺入蕭世仇的記憶深處!他能想象,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孩,是如何在艱辛中獨自撐起一個小酒肆,又是如何在無數(shù)個日夜,承受著“罪人之女”的污名與白眼,心中藏著對父親是恨是念的復雜煎熬。
“我答應!我一定找到婉兒姑娘!” 蕭世仇的聲音帶著滾燙的淚意和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承諾,“我會親口告訴她,她的父親鄭玄,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忍辱負重、心懷家國的義士!是拯救大梁未來的功臣!您對她的牽掛,至死未休!您……是這世上最好的父親!”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淚水終于無法抑制,混合著臉上的血污、汗水和污泥,滾燙地滑落。
“好……好……” 鄭玄的臉上,似乎真的浮現(xiàn)出了一絲釋然的、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如同冰層下終于透出暖意的笑容。
那笑容,沖淡了他面容的枯槁與痛苦。
他抓著蕭世仇的手,那如同鐵鉗般的力道,開始一點點地、不可逆轉(zhuǎn)地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