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渾濁的目光,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焦距,茫然地、空洞地“望”著主渠上方,那片永恒吞噬一切的黑暗虛空。
“圖紙……口訣……還有……老夫……畢生……推演的……天工堡……部分……地圖……草圖……都在……老夫……懷里……貼肉……藏著的……那個……油布……包里……” 鄭玄的聲音細若游絲,如同即將飄散的霧氣,帶著一種交代完所有秘密后的解脫,“拿……走……它……快……走……別……管……老夫……了……走……”
他的呼吸驟然變得極其微弱而悠長,每一次吸氣的間隔都長得令人窒息,仿佛下一次就會永遠停止。
身體的最后一絲溫度正在飛速流逝,變得比身下冰冷的條石更加寒冷。
蕭世仇知道,最后的時刻,真的到了。
訣別,就在眼前。
他不再有任何猶豫,強忍著心中那如同被生生撕裂般的巨大悲痛,小心翼翼地、帶著近乎虔誠的敬意,伸手探入鄭玄懷中那早已被血污浸透、冰冷濕黏的破舊衣衫。
指尖在冰冷的皮膚上摸索,終于觸碰到一個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四四方方、硬邦邦的小包。
它緊貼著老人的心口,似乎還殘留著心臟最后微弱的搏動。
蕭世仇屏住呼吸,極其輕柔地將其取出,緊緊、緊緊地攥在手心。
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老人生命最后一點微弱的、正在飛速消散的體溫。
“前輩……” 蕭世仇的聲音哽咽沙啞,淚水混合著血污模糊了視線,滴落在緊握的油布包上,“您……還有什么……要交代世仇的?”
鄭玄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如同蝴蝶瀕死時翅膀最后的震顫。
他似乎想說什么,或許,是某個未盡的機關細節(jié),或許,是再一聲對女兒的呼喚,又或許,只是,只是一聲嘆息。
但最終,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
他那雙徹底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蕭世仇的方向——那并非視覺的殘留,而是一種靈魂層面的、最后的凝視。
那目光中,包含著無盡的囑托、沉甸甸的期望、對塵世的最后一絲留戀,以及一種終于卸下所有重擔、得以解脫的平靜。
然后,眼中的最后一點微弱光芒,如同寒風中殘燭的最后一點火星,輕輕地、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那只一直緊抓著蕭世仇手臂的枯瘦手掌,終于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軟軟地、毫無生氣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石臺上,發(fā)出一聲輕微,卻足以震碎心靈的悶響。
咚。
整個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遠處,那地下水低沉而永恒的嗚咽聲,如同亙古不變的哀歌,在為這位飽經(jīng)滄桑、身負奇才、最終隕落于黑暗的智者,奏響最后的挽歌。
這聲音,此刻聽來,是如此的悲涼與蒼茫。
“前輩……” 蕭世仇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在洞穴深處發(fā)出的最后悲鳴。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緩緩地、無比沉重地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無聲地磕在冰冷堅硬的石臺上。
咚! 冰冷的條石撞擊著皮肉和骨頭,帶來尖銳刺骨的痛楚,卻遠不及心中那萬分之一撕裂的痛!
咚! 這一叩,是對傳道授業(yè)之恩的敬重,也是對臨終托付之重的承諾。
咚! 這一叩,是對英雄末路的悲慟,也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
三記響頭,無聲,卻重逾千鈞。
每一次撞擊,都仿佛將鄭玄最后的囑托、那三條沉重的誓言、那繁復的機關破解之法,更深地刻入他的靈魂,融入他的血脈。
他抬起頭,額上已是一片青紫淤血。
他小心翼翼地用鄭玄留下的、相對還算干凈的幾塊破布,強忍著悲痛和顫抖,將老人的遺體盡可能整齊地包裹起來。
動作輕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
他不想讓這位可敬的長輩,在死后還要暴露在這污穢陰冷的黑暗之中。
“前輩,您安息。” 蕭世仇的聲音低沉嘶啞到了極致,卻帶著一種淬火后磐石般的堅硬與冰冷,“您未走完的路,我替您走!您未完成的愿,我替您償!您的血仇,我的冤屈,這江山的沉淪,百姓的苦難——我蕭世仇,必將用仇寇的鮮血,一一洗刷!您在天之靈——看著!”
說完,他不再停留,不再回頭。
仿佛多停留一秒,那巨大的悲痛就會將他徹底壓垮。
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將那個承載著最后希望與沉重使命的油布包、裝著“墨玉骨針”等關鍵工具的工具袋,連同那半截冰冷沉重、象征著屈辱與反抗的斷鐐,緊緊、緊緊地系在腰間最貼身的位置。
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卻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讓他更加清醒,仇恨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臺上那模糊的、被破布包裹的輪廓。
在無邊的黑暗中,那輪廓如同一座沉默而悲壯的豐碑,矗立在他通往復仇之路的起點。
然后,他猛地轉過身,如同掙脫了最后一絲牽絆的兇獸,面向主排水渠深處那更加幽邃、更加兇險、仿佛巨獸咽喉般的黑暗!
那里,是“千機引魂廊”——步步殺機,回響即是催命符!
那里,是“八門金鎖陣”——生死迷途,星斗熒光指生門!
那里,是“九宮璇璣鎖”——五息破局,針眼泄力定乾坤!
那里,更是那座隱藏著足以顛覆乾坤、傾覆仇讎秘密的鋼鐵堡壘——天工秘庫!
鄭玄最后傳授的口訣、方位、順序、方法……每一個字,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滾燙的烙印,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與那三條沉重的誓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黑暗的磅礴力量。
恐懼依舊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但此刻,已被那滔天的恨意、肩負的使命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徹底壓倒、吞噬。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飽含著濃重腐臭、血腥和死亡氣息的空氣,如同冰刀般灌滿他的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卻也點燃了更狂暴的力量。
下一刻,他的身影動了!
如同徹底融入黑暗的幽靈獵豹,又如同離弦之箭,朝著水流轟鳴聲最響、鄭玄用生命最后指引的方向——主渠的盡頭,義無反顧地、悄無聲息地、帶著一去不返的決絕,疾掠而去。
冰冷的石壁、嗚咽的水流、無邊的黑暗,瞬間將他奔襲的身影徹底吞沒。
只有腰間那半截斷鐐,在疾行中與工具袋發(fā)出極其輕微、卻又無比堅定的金屬碰撞聲,如同戰(zhàn)鼓最后的余音,回蕩在死寂的甬道,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那片孕育著死亡與希望的、無垠的黑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