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遠航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頹然跌坐在冰冷的木墩上。他佝僂著背，雙手深深插入花白而凌亂的頭發(fā)中，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莫小川撲到父親身邊，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眼淚無聲地滾落。

“爹…我們把船賣了吧…回老家去…我不想您有事…”少年帶著哭腔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割在莫遠航心上。

“船…沒了船…我們莫家…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莫遠航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走投無路的絕望。渾濁的淚水，終于從這個在風浪中搏擊半生的漢子眼角滑落，滴落在腳下粗糙的木板上，瞬間被塵土吸干，不留一絲痕跡。

夕陽的余暉將他孤獨絕望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渾濁的江面上，隨著波浪起伏不定，仿佛隨時都會被那無情的江水徹底吞噬。

……

距離碼頭區(qū)數(shù)條街外，一座廢棄染坊的深處。

高高的、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木梁下，空間異常寬闊，卻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舊染料、潮濕霉變和淡淡血腥（或許是動物遺留）的復雜氣味。

幾縷慘淡的天光從高處狹窄的氣窗投射下來，在布滿灰塵和污漬的地面上形成幾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這里曾是慕容飛船隊在建康城一處極其隱秘的臨時據(jù)點。

光柱之外，廢棄的巨大染缸和散落的木架投下濃重的陰影。蕭世仇、慕容飛、王鐵錘、石勇等人圍在一張臨時拼湊起來的、布滿污漬的木桌旁。

桌上，一盞防風馬燈發(fā)出穩(wěn)定的光芒，照亮了攤開的建康城防圖、幾處用炭筆標記的地點（陳慶之府邸、陸昭明別院、慈恩寺），以及…那封剛從都官衙署卷宗庫中盜出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通敵密函”。

氣氛凝重如鉛。

慕容飛濃眉緊鎖，手指重重地點在卷宗庫的位置上，聲音低沉：“蕭兄弟，你這次太冒險了！那姓趙的典吏明顯起了疑心！王峻那老狗一旦得到消息，必然全城搜捕！我們這地方，恐怕也藏不了多久了！”

石勇抱著他那張黝黑的長弓，如同石雕般靠在陰影里的木柱上，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染坊入口的方向，補充道：“染坊外，多了幾雙眼睛。不是官差，像是街面上的潑皮混混，但眼神不對，盯梢的手法很老練。可能是侯景暗樁，或者…是陳慶之撒出來的網(wǎng)?！?/p>

王鐵錘則佝僂著背，戴著老花鏡，就著馬燈的光芒，仔細研究著那封密函上那處偽造印章的細微缺口破綻，以及紙張的簾紋方向，渾濁的老眼閃爍著精光，口中嘖嘖稱奇：“精妙…精妙??！若非蕭統(tǒng)領慧眼如炬，誰能想到這微末之處藏著乾坤？這破綻，足以將那幫奸賊釘死在恥辱柱上！”

蕭世仇站在桌旁，背對著眾人，身影在搖曳的馬燈光下拉得忽長忽短。

他手中緊握著一枚冰冷的玉帶鉤，指腹反復摩挲著上面那踏云回首的麒麟徽記，仿佛要將那冰冷的紋路刻入骨髓。趙安的盤查，染坊外可疑的盯梢…如同一根根無形的繩索，正在悄然收緊。

復仇的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之上。他需要力量，需要時間，需要攪動建康這潭死水，讓那些潛藏的敵人浮出水面，更讓那些被壓迫的力量匯聚到他身邊！

就在這時，染坊角落里，一個負責在外圍打探消息、剛回來的精干水手，快步走到慕容飛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水手的聲音雖低，但在寂靜的染坊里卻清晰可聞，內(nèi)容正是關于莫家船隊被錢三爺手下“疤面狼”吳奎逼債、瀕臨絕境的消息。

慕容飛聽完，濃眉一挑，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和漠然：“莫遠航？那個船主？呵，碼頭區(qū)每天破產(chǎn)的船主多了去了。亂世之中，弱肉強食，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了旁人？蕭兄弟，當務之急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蕭世仇緩緩轉(zhuǎn)過了身。

馬燈昏黃的光線映照下，他那張經(jīng)過易容、略顯蠟黃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眼睛…那雙深藏在帽檐陰影下的眼睛，此刻卻如同投入了滾燙石塊的寒潭，驟然掀起了劇烈的波瀾！

驚愕、震動、難以置信…最后，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復雜的洪流所取代——那是愧疚，是責任，是刻骨銘心的承諾在絕境中驟然被喚醒的沉重回響！

秦淮河畔風雨飄搖的黃昏，莫遠航那艘傷痕累累的貨船，船主臉上那混合著焦慮與卑微的求助神情…自己當時那句斬釘截鐵的承諾：“莫船主放心，此事，蕭某定當盡力周旋！”

這承諾，曾是他黑暗歲月里唯一感受到的一絲溫暖善意，是支撐他在詔獄中活下去的微光之一！

如今，這絲善意的主人，竟因自己的牽連，被逼到了傾家蕩產(chǎn)、甚至家破人亡的邊緣？！

袖中那枚斷裂的腰牌，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燒灼著他的靈魂！

“莫…遠…航…”蕭世仇的聲音極其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嘶啞，仿佛從靈魂深處艱難地擠出這三個字。

他猛地閉上眼，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莫遠航那張此刻必然寫滿絕望和屈辱的臉，以及他那瘦弱兒子驚恐的眼神。

再睜開眼時，眼中翻涌的情緒風暴已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慕容兄，”蕭世仇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千鈞之重的力量，“莫船主…他于我有恩。在我身陷囹圄、世人皆避之不及時，他是少數(shù)幾個曾試圖為我奔走鳴冤之人！如今他遭此橫禍，根源…亦在我身！”

他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上，“此恩 ，不可不報！此債，不可不償！”

慕容飛愣住了。他看著蕭世仇眼中那不容動搖的決絕，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眼前這個如同復仇化身、行事狠絕果決的男人，此刻竟為了一個幾乎走投無路的落魄船主，展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和近乎執(zhí)拗的報恩之心？這與他印象中那個一心只念復仇、不惜一切的蕭世仇，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