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世仇沉默片刻。在這片血火廢墟之上,面對這群與侯景有著血海深仇的綠林漢子,那層“行商”的偽裝已無必要。他需要信任,更需要力量。一個化名,足以。
“仇九?!笔捠莱鸬穆曇舻统炼逦R粋€帶著刻骨恨意的名字,無需過多解釋。
“仇九…”張猛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認(rèn)同。血仇排行第九,其深重可想而知?!昂?!仇九兄弟!我張猛,還有這幫跟著我殺狗的兄弟,都認(rèn)你這個朋友!”他環(huán)視周圍,綠林漢子們紛紛點(diǎn)頭,眼中流露出對強(qiáng)者的尊重和對同類的接納。在這片地獄里,共同的仇恨就是最堅固的紐帶。
“此地不宜久留?!睆埫吞ь^看了看天色,夕陽已沉,暮色如同巨大的灰幕迅速籠罩下來,廢墟的陰影變得愈發(fā)濃重?!昂罹暗墓烦粤舜筇?,必會派更多瘋狗來咬!跟我來!”
張猛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鎮(zhèn)子深處的一片廢墟。他顯然對這片被摧毀的家園了如指掌,帶著眾人七拐八繞,避開開闊地帶,專走斷墻和瓦礫堆形成的狹窄夾縫。
最終,在一座半塌的、曾經(jīng)是酒坊的巨大地窖入口處停下。地窖入口被倒塌的房梁和燒焦的米糠袋巧妙遮擋,極其隱蔽。
掀開偽裝,一股濃郁的酒香混合著泥土和陳糧的氣息撲面而來。順著狹窄陡峭的石階下行,眼前豁然開朗。地窖內(nèi)部空間巨大,顯然經(jīng)過改造。粗糙的石壁上插著燃燒的火把,跳動的火焰驅(qū)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角落里堆放著成袋的糧食(有些已被煙火熏黑)、幾大缸渾濁的井水、一些簡陋的鋪蓋卷,甚至還有幾壇尚未開封的酒。
空氣雖然渾濁,卻遠(yuǎn)比地上安全。
數(shù)十名綠林漢子或坐或臥,其中不少帶著傷,正沉默地包扎、休息??吹綇埫蛶讼聛恚娂娡秮砭次返哪抗?。
“猛哥!”
“猛哥回來了!”
“外面的狗…”
“都解決了!”張猛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都打起精神!這是仇九兄弟,還有他的兄弟石勇!剛才在鎮(zhèn)上宰狗,被咱們的箭救了!是自己人!”他簡單介紹,綠林漢子們看向蕭世仇和石勇的眼神,頓時多了幾分親近。
張猛走到地窖中央一張由破舊門板搭成的桌子旁,抓起一個粗瓷碗,從旁邊的酒壇里舀起滿滿一碗渾濁的土燒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體順著虬髯胡須流淌,他長長哈出一口酒氣,仿佛要將滿腔的憤懣和悲痛都吐出來。他重重地將碗頓在桌板上,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蕭世仇,聲音帶著酒意和深沉的疲憊:
“仇九兄弟,你也看到了…臨江鎮(zhèn)…沒了!我張猛…以前就是個打獵的,帶著翠兒…守著幾畝薄田,日子清苦,卻也自在?!彼穆曇舳溉坏统料氯?,充滿了巨大的痛苦,粗糙的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的翠鳥木簪,“是侯景那狗日的!還有他手底下陳慶之、陸昭明那些披著人皮的畜生!說什么征糧平叛!翠兒她…她只是護(hù)著家里最后一點(diǎn)糧種…就被…就被那群畜生當(dāng)著我的面…活活糟蹋死了!”巨大的悲愴讓他聲音哽咽,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負(fù)傷的巨獸發(fā)出壓抑的嗚咽。周圍的綠林漢子們也都沉默下來,眼中燃燒著同樣的怒火和無盡的悲痛。
“鎮(zhèn)子里的老少爺們…看不過去…跟他們拼了…結(jié)果…”張猛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駭人的血光,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結(jié)果就是你們看到的!男人被殺絕!女人被擄走糟蹋!房子被燒光!整個臨江鎮(zhèn)…就剩下我們這些逃進(jìn)山里、僥幸活下來的幾十號帶把的爺們!”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實(shí)的門板桌上!
“轟!”一聲巨響,木屑紛飛
!整張桌子都在劇烈搖晃!
“這仇!不共戴天!”張猛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中擠出,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只要能殺侯景的狗!只要能宰了陳慶之、陸昭明那些雜碎!我張猛這條命,豁出去不要了!我手下這些兄弟,沒有一個孬種!”
“殺狗!報仇!”
“宰了那幫雜碎!”
“猛哥!我們跟你干到底!”
地窖內(nèi)瞬間群情激憤!壓抑太久的仇恨如同火山般爆發(fā)!綠林漢子們揮舞著拳頭,低吼著,眼中燃燒著同歸于盡的瘋狂火焰!
蕭世仇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張猛血淚的控訴,綠林漢子們刻骨的仇恨,如同滾燙的巖漿,不斷注入他冰封的胸腔。他袖中的手,悄然攥緊了那枚冰冷的玉帶鉤。
陳慶之!陸昭明!又是你們!你們的罪孽,罄竹難書!
他緩緩抬起頭,帽檐陰影下,那雙冰封的眸子深處,仿佛有幽藍(lán)色的火焰在無聲地升騰。
“張大哥,”蕭世仇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地窖內(nèi)的喧囂。他迎著張猛那因悲憤和酒意而赤紅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血債,需血償。但匹夫之怒,血濺五步,徒逞一時之快,難撼豺狼根基?!?/p>
他向前一步,逼近那張破舊的門板桌,雙手按在粗糙的桌面上。火把的光芒跳躍著,將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雕塑。
“侯景爪牙密布,陳、陸二賊盤踞建康,戒備森嚴(yán)。強(qiáng)攻硬闖,無異于以卵擊石。即便能殺得一二爪牙,于大局何益?不過是打草驚蛇,徒增兄弟傷亡,讓他們躲得更深,防備更嚴(yán)!”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剖開了熱血上涌的沖動,露出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張猛和他身邊的綠林漢子們臉上的激憤稍稍凝固,眼神中多了一絲凝重和思索。他們不怕死,但蕭世仇的話戳中了痛處——這樣的血戰(zhàn),他們已經(jīng)歷太多,換來的只是同伴越來越多的墓碑和敵人越來越深的戒備。
“那…那你說怎么辦?!難道這血海深仇就不報了?!”張猛喘著粗氣,不甘心地低吼道。
“報!當(dāng)然要報!”蕭世仇眼中寒芒爆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但要報得徹底!報得痛快!要讓他們…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更要…斬草除根!” 最后四個字,如同冰珠砸落,帶著令人心悸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