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過刑場,帶起濃重的血腥和塵土,也帶來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就在這時,頭頂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聲沉悶的雷響毫無征兆地在天際炸開。
“轟?。 ?/p>
緊接著,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起初稀疏,轉(zhuǎn)瞬間就連成了線,織成了幕。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地上的血污,暗紅的血水蜿蜒流淌,如同大地的傷口在哭泣。洼地迅速變得泥濘不堪。
“走!”蕭世仇低喝一聲,當(dāng)機立斷。
無論這是陷阱還是陰謀,此地都絕不宜久留。兩人借著驟然變大的雨勢和彌漫的水汽,迅速從藏身之處退離,沿著一條泥濘濕滑的羊腸小徑,向附近一處據(jù)說能避雨的山坳疾行。
雨水冰冷刺骨,很快浸透了他們單薄的衣衫,寒意直透骨髓。山坳里果然有一個淺淺的天然石洞,勉強能遮蔽風(fēng)雨。
兩人擠了進去,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著。洞外雨聲嘩然,仿佛天地都在慟哭。蕭世仇脫下濕透的外袍擰水,手臂上被刑場景象激起的肌肉緊繃仍未完全放松,那血腥味似乎還縈繞在鼻端。
“世仇兄,”慕容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方才……你按住了我。若非你,我恐怕……”他眼中仍有未消的怒意和一絲后怕。
蕭世仇沉默片刻,擰著衣服的手停頓了一下。
洞外的雨幕隔絕了視線,卻隔絕不了那剛剛烙印在腦海中的慘烈?!澳饺菪郑叶?。那恨,那殺意,如同沸油烹心。”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地獄才有的疲憊與冰冷,“然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不過徒增一具枯骨。鄭玄前輩以命相托的圖紙,謝小姐尚在魔掌,老父之仇未雪……我這條命,此刻還不能由著性子交代在這里。要殺,就要殺得其所,斬草除根!讓侯景、陳慶之、陸昭明……所有該下地獄的人,一個不漏!”
他的話語在狹小的石洞里回蕩,帶著金石般的決絕和一種近乎悲愴的力量。慕容飛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眉宇間卻刻滿風(fēng)霜與仇恨的男子,看著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與燃燒的星火,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明白了蕭世仇那近乎冷酷的隱忍背后,背負著何等沉重的山巒。
就在兩人被沉默和洞外的雨聲籠罩時,一個極其突兀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洞口響起:
“好一個‘殺得其所,斬草除根’!年輕人,殺氣如此之盛,心火如此之烈,在這亂世之中,是柄雙刃的利劍啊。”
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嘩嘩雨聲,如同鬼魅低語。
蕭世仇和慕容飛渾身劇震,瞬間如同受驚的獵豹般彈起,手已閃電般按在了各自的兵器上!
兩人背靠石壁,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射向洞口。
雨幕中,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人影!
那人身材中等,裹在一件寬大破舊的蓑衣里,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個瘦削、布滿短髯的下頜。雨水順著他蓑衣的邊緣不斷流下,在腳邊匯成小股水流。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與這凄風(fēng)苦雨的山坳融為一體,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什么人?!”慕容飛厲聲喝問,短刀已半出鞘,寒光在昏暗的雨幕中一閃。
蓑衣客似乎并未被這殺氣所懾,反而微微抬了抬斗笠。一道銳利如電的目光從斗笠陰影下射出,瞬間鎖定了蕭世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令人心悸的審視。
“我是誰,并不重要。”蓑衣客的聲音依舊沙啞平穩(wěn),如同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舊事,“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們??吹搅四阍谛虉鲞吘?,眼中那幾乎要焚毀天地的恨火,也看到了你將其生生壓下的那份……驚人的自制。”
他的目光在蕭世仇臉上停留片刻,似在確認什么,然后緩緩掃過洞內(nèi),仿佛在打量這個簡陋的避雨之所?!案吹搅四菆觥饷狻?,你眼中的疑慮與警惕?!?/p>
蕭世仇的心猛地一沉。此人竟將他們的反應(yīng)看得如此透徹!
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看到了多少?是敵是友?無數(shù)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
“閣下有何指教?”蕭世仇的聲音冷硬如鐵,全身肌肉緊繃,處于隨時可以爆發(fā)的臨界點。
他悄悄給慕容飛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留意側(cè)翼。
蓑衣客似乎輕笑了一聲,聲音被雨水打得有些模糊:“指教談不上。只是路過這傷心地,見二位非尋常路人,又恰逢這‘赦免’的蹊蹺戲碼,忍不住想提醒一句?!彼D了頓,斗笠下的目光似乎穿透雨幕,望向刑場的方向,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憫與譏誚。
“侯景,豺狼也,暴虐食人,只知爪牙之利。然其身邊,卻有真正的毒蛇盤踞。”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森然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泥地上,“陳慶之、陸昭明、沈約之流,久浸朝堂,深諳權(quán)謀人心之詭譎,其心思之陰毒,手段之狠絕,尤勝侯景爪牙十倍!他們編織的網(wǎng),從不顯山露水,卻無處不在,沾之即腐,碰之即亡。那刑場上的‘赦免’,不過是一片小小的蛛絲,其后連著怎樣深不見底的幽穴,無人能知?!?/p>
蕭世仇的瞳孔驟然收縮!此人竟直接點出了陳慶之等人的名字!他到底知道多少?
“你們所見的仇恨,只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彼蛞驴屠^續(xù)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真正的深淵,藏在那些看似無關(guān)的‘赦免’背后,藏在那些被刻意引導(dǎo)的仇恨目光里,藏在朝堂上每一句冠冕堂皇的奏對中,甚至……可能就藏在你們自以為可靠的盟友身側(cè)。”
“盟友?”慕容飛忍不住插話,語氣驚疑。
蓑衣客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蕭世仇一眼:“年輕人,你心中的火焰夠旺,隱忍也夠深,是塊好材料。但復(fù)仇之路,荊棘叢生,九死一生。你欲聯(lián)合張猛,想法不錯,綠林之中亦有真豪杰。然人心隔肚皮,局勢瞬息萬變。焉知你今日之友,明日不會因更大的利益、更深的脅迫、更巧妙的離間而轉(zhuǎn)身成仇?焉知你視為臂助的力量,不會早已被那無形的蛛網(wǎng)悄然纏繞?”
他的話像冰冷的毒蛇,鉆入蕭世仇的耳中,纏繞上他本就繃緊的心弦。
張猛?此人竟連他們要去尋張猛都知道?!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是了,此人絕非偶遇!他是有備而來!
“你到底是誰?!”蕭世仇踏前一步,手已緊緊握住了冰冷的刀柄,殺氣再不掩飾,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鎖定洞口的身影,“意欲何為?”
面對蕭世仇凜冽的殺機,蓑衣客卻顯得異常平靜。他甚至微微側(cè)了側(cè)身,讓開洞口更開闊的視野,仿佛在表示自己并無阻攔之意。
“我說了,我是誰不重要?!彼従彽?,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飄忽,“或許只是一個不忍看明珠暗投、猛虎困于淺灘的……山野閑人。言盡于此。這潭水,遠比你們看到的要深,要渾。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莫要被眼前的仇火蒙蔽了雙眼,也莫要輕信了任何看似理所當(dāng)然的援手。好自為之?!?/p>
最后一個字落下,蓑衣客的身影竟如同鬼魅般向后退去,瞬間融入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中,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只有他最后的話語,仿佛還帶著冰冷的濕氣,縈繞在狹小的石洞里:
“切記,復(fù)仇之刃,欲求其利,必先藏其鋒。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陰影和最不可能的角落。”
雨,依舊嘩嘩地下著,沖刷著山石,也沖刷著洞口泥地上那行淺淺的、迅速被雨水抹去的足印。石洞內(nèi)一片死寂,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和洞外永無止境的雨聲。
慕容飛驚疑不定地看著雨幕,又看向蕭世仇:“世仇兄,這人……是人是鬼?他的話……”
蕭世仇沒有回答。他緩緩松開握刀的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fā)白。他走到洞口,冰冷的雨水被風(fēng)斜吹進來,打在他的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也讓他沸騰的血液和混亂的思緒稍稍冷卻。
蓑衣客的話,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入他剛剛被刑場慘狀和復(fù)仇烈焰灼燒得滾燙的腦海。
赦免是餌?是離間?盟友不可盡信?張猛……難道也有問題?陳慶之他們的網(wǎng),真的已經(jīng)鋪到了綠林之中?還是這神秘人故布疑陣,另有圖謀?
他看著眼前無邊無際的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前路仿佛也籠罩在這片厚重的雨簾之后,模糊不清,危機四伏。那蓑衣客最后的話語——“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陰影和最不可能的角落”——如同幽靈的低語,在他心頭反復(fù)回響。
風(fēng)雨如晦。蕭世仇佇立洞口,身影在灰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孤峭。那深埋心底的復(fù)仇之火并未熄滅,反而在冰冷雨水的澆灌下,燃燒得更加沉靜,也更加幽邃。
他知道,前路的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每一步,都將踏在刀鋒與迷霧之上。